县衙后堂，琉璃宫灯的光芒冰冷地流淌。方才雷震偷吃丸子被噎、李老西情急之下指鹿为马的荒诞闹剧带来的短暂混乱，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被陆明渊那一声“青金靛”的厉喝彻底蒸发！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钉在了周姓盐商僵在半空的右臂上！那靛蓝色绸衫的袖口内侧，一小片颜色略深、边缘晕染的靛蓝污渍，在灯光下异常刺眼！
“青金靛…”一个见多识广的丝绸商失声低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官办织造局特供…非五品以上官员袍服内衬不得用…他…他一个盐商…”
周姓盐商周世昌，那张精瘦干练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他伸出的手臂如同被冻僵的枯枝，悬在空中，微微颤抖。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猩红的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斑点。他想缩回手，想否认，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陆明渊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沈清漪清泠如冰的注视，还有席间那些瞬间变得惊疑、恐惧、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眼神，如同无数根针，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
“看来周东家对此染料，记忆犹新？”陆明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砸在周世昌的心头，“卷三沉船案初勘，户房小吏刘三，‘意外’溺亡于黑水滩码头，指甲缝中残留靛蓝色丝线碎屑，经沈姑娘查验，正是‘青金靛’所染！此染料，专供官袍内衬！刘三生前，最后接触之人，正是手持漕运账簿、前去‘对账’的…周东家你吧？！”
陆明渊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刘三溺亡，怀中账页被撕！雷震捞起的带水草泥靴印，指向码头苦力！但真正致命的那一下，将他推入冰冷河水的手…袖口沾染的，可是这‘青金靛’？！”
“扑通！”
周世昌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抖着，嘴唇哆嗦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不…不是我…我…我只是…只是去对账…他…他自己失足…”
“失足？”陆明渊冷笑，目光如同利刃扫过席间其他脸色惨白、噤若寒蝉的商人，“好一个失足！那本官今日就让诸位看看，什么叫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猛地转头，“沈姑娘！”
“在。”沈清漪应声上前，清冷的眼眸中不带一丝波澜。她再次打开紫檀木药箱，取出白瓷碟、银针、以及那个装着淡蓝色药液的小瓷瓶。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审判般的仪式感。
“方才验毒之法，诸位已见。”沈清漪的声音如同寒泉流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银针淬药，遇‘醉鱼草’剧毒，由蓝转黑，毒侵肌理，指端溃烂，如同赵东家。”她目光扫过一旁瘫软在地、捧着乌黑手指哀嚎的赵有财，后者如同被鞭子抽打，哀嚎声都弱了下去，只剩下恐惧的呜咽。
“然，此毒阴狠，若长期接触其原料或混合之物，虽不致死，却会如跗骨之蛆，侵蚀肢体末端。”沈清漪拿起一根新的银针，在淡蓝色药液中蘸取，针尖瞬间染上深邃的幽蓝。“今日，本医官便请诸位东家，自证清白。”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席间每一个商人，“只需以此银针，轻刺指尖，片刻即可。若无恙，银针色泽不变。若指端曾长期沾染毒素…”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则针孔周围，皮肉必现青黑溃烂之兆！”
“自证清白”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厅堂中炸开！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方才还强作镇定的商人们，此刻脸色煞白，眼神躲闪，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赵有财那乌黑肿胀、痛不欲生的手指就在眼前，谁还敢让那淬了蓝色药液的银针碰自己一下？！
“不…不！我不验！”一个胖商人惊恐地大叫，把手死死藏在身后。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验我？”另一个干瘦商人声音发颤。
“陆大人！你这是屈打成招！滥用私刑！”有人色厉内荏地喊道。
场面再次陷入混乱的恐慌和抵制。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却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女声响起：
“我来！沈姐姐！我帮你递针！”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柳如眉不知何时竟也来到了后堂门口。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藕荷色衣裙，脸上洗去了烟灰，虽然依旧憔悴，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亢奋。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紫檀木针盒，快步走到沈清漪身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带着几分得意和急于表现：“沈姐姐教过我怎么用这个！我…我能帮忙！”
沈清漪微微蹙眉，显然没料到柳如眉会突然出现。陆明渊也冷冷瞥了她一眼，但此刻无暇他顾。
柳如眉见沈清漪没反对，胆子更大了些。她献宝似的打开那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紫檀木针盒，双手捧到沈清漪面前，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沈姐姐，用这个！干净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打开的针盒上。
针盒内，红色的丝绒衬底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十几根……细长、闪亮、针尾还带着各色丝线的……
绣花针？！
“……”
死寂。
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
沈清漪：“……”
陆明渊：“……”
雷震刚把卡在喉咙里的丸子强行咽下去，正抚着胸口顺气，看到那一盒子绣花针，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俺…俺的亲娘嘞…”
席间的商人们也懵了，脸上的惊恐都僵住了，表情变得极其古怪。
柳如眉还兀自不觉，献宝似的拿起一根穿了粉红丝线的绣花针，对着灯光看了看，一脸认真：“沈姐姐，你看这根行吗？针尖挺利的！要不…用这根绿色的？配您今天的衣裳？”
沈清漪看着柳如眉手中那根在灯光下闪着寒光（对绣花而言）的绣花针，再看着针盒里那些五颜六色、针尾带花的“凶器”，饶是她清冷自持，此刻嘴角也忍不住狠狠抽搐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荒谬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柳小姐…这是…绣花针。验毒，需用特制银针，药液淬之。”
“啊？”柳如眉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绣花针，再看看沈清漪手中那根泛着幽蓝光泽的银针，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巨大的羞窘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手忙脚乱地想合上针盒，却因为紧张，“啪嗒”一声，针盒掉在地上，五颜六色的绣花针滚落一地！
“噗…”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嗤笑。这接二连三的闹剧，让肃杀的气氛变得无比诡异。
陆明渊额角的青筋再次剧烈跳动，他不再理会柳如眉的闹剧，目光如寒冰利刃，重新锁定在跪地颤抖的周世昌身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周世昌！你袖染‘青金靛’，嫌疑最大！就从你开始！验！”
“雷震！”陆明渊厉喝。
“在！”雷震终于顺过了气，虽然嗓子还有点不舒服，但气势十足！他一步跨到周世昌面前，巨大的阴影将对方完全笼罩。蒲扇般的大手如同铁钳，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周世昌那只沾着靛蓝污渍的右手手腕，强行将其从宽大的袖子里拽了出来！周世昌拼命挣扎，但在雷震的力量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沈清漪手持那根淬了幽蓝药液的银针，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精准地、毫不犹豫地，刺向周世昌右手食指的指尖！
针尖刺破皮肤，一滴细小的血珠瞬间沁出！
时间仿佛被拉长。
一秒…
两秒…
三秒…
周世昌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指尖，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席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一点细微的伤口。
突然！
那被针尖刺破的小小血点周围，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起一片诡异的青灰色！紧接着，青灰色区域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迅速扩散、加深！皮肤下的毛细血管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破坏，呈现出蛛网般的黑紫色！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和刺痛感瞬间袭来！更可怕的是，那青黑区域的边缘，开始出现细小的、如同水泡般的凸起，随即破裂，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指端溃烂！开始了！
“啊——！我的手！我的手！”周世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比赵有财更加凄厉！他拼命想抽回手，但手腕被雷震死死攥住！他只能用左手疯狂地去抓挠那迅速溃烂的右手食指！指甲在青黑肿胀的皮肤上抓出道道血痕，脓血和破碎的皮肉混合在一起，景象骇人至极！
“拦住他！别让他抓！”沈清漪立刻喝道！雷震另一只手迅速制住周世昌疯狂的左手。
巨大的痛苦和更深的恐惧彻底摧毁了周世昌的心理防线！他涕泪横流，状若癫狂，再也不顾什么体面、什么后果，对着陆明渊的方向疯狂哭喊求饶：
“大人！饶命！饶命啊！我说！我都说！是我…是我推了刘三！是他…是他发现了账簿里…给‘玉京贵人’的分成记录…要…要去告发！我不能让他说出去啊！‘他们’会杀了我的！还有…还有那‘醉鱼草’粉…是…是‘恒发’的李老西…逼我…逼我在熔银的铅膏里掺的…说…说是‘上头’要的…能让银子…更…更压秤…还…还能…”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为了减轻痛苦，身体剧烈地扭动着。就在他挣扎着抬起左臂，试图去捂自己溃烂流脓的右手时，动作幅度过大！
“哐当！”
一块半个巴掌大小、沉甸甸、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令牌，从他宽大的靛蓝色绸袖中滑落出来，重重地砸在猩红的地毯上！
令牌造型古朴，非金非铁，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令牌正面，浮雕着一只脚踏祥云、昂首咆哮的麒麟！麒麟的趾爪粗壮有力，覆盖着清晰的鳞片纹路，趾尖锋利！令牌的背面，则是一个阴刻的、龙飞凤舞的篆体大字——“靖”！
靖王府令牌！
那狰狞的麒麟趾爪，与密函匣上残缺的火漆印痕，如出一辙！
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沉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被冻结般，死死钉在那块滚落在地、象征着滔天权势与罪恶的令牌上！席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周世昌痛苦的哀嚎和粗重的喘息。
陆明渊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从地上那枚刺眼的麒麟令牌，缓缓移向面无人色、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周世昌脸上。他一步步走下主位，脚步声在死寂的厅堂中如同催命的鼓点。他走到周世昌面前，俯视着这个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的盐商，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深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上头’…‘玉京贵人’…就是这麒麟令牌的主人…靖王朱载堃…是与不是？！”
周世昌被陆明渊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彻底吞噬！他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入口！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再也顾不得手指的溃烂剧痛，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哀嚎：
“是…是靖王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