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最后看了一眼云裳阁那根吞噬了生命的殿柱,以及藻井上那块如同鬼魅烙印的阴影印记,心中的寒意比深秋的夜风更刺骨。那支消失的铜管,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的意识里。他转向高力士,声音沉凝如铁:“高公公,冰窖那边,不可放松。纵有铜管硝石之疑,内府这条线,亦需彻查!双管齐下,方不至被贼人牵着鼻子走。”
高力士忙不迭躬身:“奴婢明白!冰窖那边已着可靠之人看守,任何人不得进出。取用记录册簿,奴婢也已命人速速取来,请大人移步内府值房详查?”
“走!”沈砚袍袖一拂,当先而行。林岚紧随其后,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已将方才惊心动魄的推理暂时封存,只留下纯粹的洞察力。
内府值房灯火通明,驱不散深秋夜半的湿寒。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账册的霉味和淡淡的樟脑气息。一个穿着内府司库官服、身形干瘦的中年宦官早已诚惶诚恐地候在一旁,案几上堆着几本厚厚的蓝皮册子,封皮上墨迹写着“天宝元年藏冰出入录”。
“沈大人,林夫人,这位是内府冰窖主事,王司库。”高力士介绍道。
王司库扑通跪倒,声音发颤:“小人王有财,叩见大人、夫人!”
沈砚径直走到案前,并未叫他起身,目光如电扫过那几本册子:“王司库,近两月,尤其是案发前五日之内,冰窖取冰记录,一一指来!”
“是!是!”王司库连滚带爬地膝行到案旁,手指哆嗦着翻开最上面一本册子,一行行蝇头小楷记录着日期、取冰事由、数量(精确到块)、经手人、批条人、入库人签押。
“回大人,”王司库的声音依旧抖着,努力维持清晰,“按…按规矩,深秋非暑热,冰窖除每月例行开窖通风、清点损耗外,若无特旨或内侍监批条,绝无取冰之理!便是陛下与贵妃娘娘消暑特供,也早在入秋前便已停用。”
他枯瘦的手指快速划过近两个月的记录:“您看,九月以来,记录甚少。多是通风、清点、修补窖门之类,并无取冰条目。直到…直到这里!”
他的指尖猛地停在十月初七的记录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十月初七?这…这怎么可能?!”
沈砚和林岚的目光瞬间聚焦。
那一行墨字清晰写着:
十月初七 申时三刻 取冰 半块 事由:尚药局试制“寒玉散”需引药之冰 经手人:杂役周顺 批条:无(注:尚药局郑奉御亲至,口谕) 入库签押:王有财
“半块?”沈砚的剑眉骤然锁紧,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寒气,“尚药局试药,只需半块冰?郑奉御亲至,口谕无批条?王司库,你竟敢放行?!”
王司库吓得魂飞魄散,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砰砰作响:“大人明鉴!小人…小人该死!可…可那是郑奉御啊!尚药局的奉御大人!他亲自前来,言道此乃新研秘药,需极寒之冰为引,急用,片刻耽误不得!宫中皆知郑奉御深得…深得几位贵人信重,又是为宫中贵体试药…小人…小人一个微末司库,岂敢阻拦?更不敢索要批条啊!他说口谕便是谕令…小人…小人只能开了窖门,让那杂役周顺进去凿了半块…小人亲自看着凿下,看着称量,看着签押的!绝无虚假!大人明鉴啊!”
“郑奉御?”高力士在一旁皱眉插话,“咱家记得,陛下前些日子是提过一句,说郑奉御在琢磨一种夏日祛暑清心的新方子…可这也太巧了!十月初七取的冰,三天后,十月初十,云裳阁就出了天大的事!”
“半块冰,尺寸几何?”林岚突然开口,声音清冷,直接切中要害。
王司库连忙比划:“回夫人!宫中藏冰皆是骊山运来的巨冰,切割后入库,每块标准尺寸为长三尺,宽一尺半,厚八寸。半块…就是取其一半,长一尺半,宽厚不变。”
沈砚眼中精光一闪:“一尺半长,宽一尺半,厚八寸…这与林夫人推断那夺命冰锥所需之冰的尺寸体量,岂非相差甚远?”他看向林岚。
林岚微微颔首,冷静分析:“若以细长铜管为模具,冻结冰锥,所需之冰量微乎其微。郑奉御取这半块标准冰砖,体积庞大,绝非用于冻结一支小小的冰锥。此取冰之举,若非巧合,便极可能是凶手声东击西,故意扰乱我等视线,甚至…借机窥探冰窖内部环境!”
沈砚的指节重重敲在记录册上“郑奉御”和“杂役周顺”两个名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好一个‘寒玉散’!好一个口谕无批条!郑奉御处,本官自会去问!高公公,即刻将那个杂役周顺,带来见我!”
“是!”高力士应声,立刻对门外侍立的心腹内侍低语几句。内侍领命,飞快消失在夜色中。
等待的间隙,沈砚并未停下。他看向依旧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王司库:“王司库,带路,本官要亲入冰窖一观!”
“啊?现…现在?”王司库愕然抬头,触及沈砚不容置疑的目光,又吓得一缩,“是…是!小人这就带路!”
深秋的夜风已带肃杀之意,吹过空旷的宫苑甬道,呜呜作响。一行人提着灯笼,在内府深处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背阴山坡下。一道厚重的、裹着铁皮和棉毡的松木大门嵌在山壁中,门上挂着巨大的铜锁,锁上寒霜凝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泥土、朽木和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
看守的内侍早已得到吩咐,急忙打开巨锁。门轴发出沉重艰涩的“嘎吱”声,一股远比外界凛冽十倍的白茫茫寒气,如同沉睡巨兽的吐息,汹涌而出!众人不由得齐齐打了个寒颤。灯笼的光晕投入窖内,光线仿佛都被冻结扭曲,只能照亮门前一小片区域。脚下是凿出的石阶,覆着厚厚的白霜,一直向下延伸,没入幽深冰冷的黑暗。窖壁是巨大的条石垒砌,同样凝结着厚厚的、粗糙的冰层,在微光下反射着惨白的光。
王司库提着灯,引着沈砚和林岚小心翼翼步入这极寒之地。寒气无孔不入,瞬间穿透厚重的官袍,刺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白雾。窖内空间巨大,宛如一个地下冰宫。巨大的、切割整齐的淡青色冰砖如同沉默的巨兽,层层叠叠,堆砌成整齐的方阵,一直延伸到灯笼光芒无法触及的黑暗深处。寒气在冰砖表面凝成细密的霜花,寂静无声,唯有众人踏碎脚下冰霜的细微“咔嚓”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惊心。
“大…大人,十月初七,就是在这里取的冰。”王司库指着靠近窖门左侧的一处冰垛,“当时最外面这层冰,已被取走半块,就是从这里凿开的。”
灯笼凑近。那处冰垛的取冰缺口早已被新冰覆盖填平,看不出太多痕迹。
沈砚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并未停留在此,而是提着灯笼,沿着冰冷的窖壁缓缓移动,仔细检视着每一寸石壁和冰层。高力士也示意手下内侍分散开,举灯照亮更多区域。
寒气如刀,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林岚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目光冷静地扫过巨大的冰砖阵列,计算着它们庞大的体积与那消失的、微小的冰锥之间巨大的差异。
忽然,沈砚的脚步在冰窖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住了。这里远离取冰的主垛,靠近窖壁最里端,光线昏暗。
“灯!”沈砚的声音在空旷的冰窖里激起回音。
几盏灯笼迅速聚拢过来,昏黄的光线将角落照得透亮。
只见那巨大的条石窖壁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粗糙不平的天然冰壳。就在这冰壳接近底部的位置,几道极其新鲜的凿痕,赫然映入众人眼帘!
那凿痕明显不同于冰垛取冰时留下的平滑切口,显得杂乱、急促而深入!它们深深嵌入冰层,甚至刮到了底下的石壁,留下几道清晰的、灰白色的石粉刮痕!凿痕边缘的冰碴棱角分明,尖锐如犬牙,在灯光下闪烁着崭新的、未被寒气完全覆盖的微光。一些细小的冰屑还散落在下方冰冷的地面上,尚未被后续凝结的冰霜完全掩埋。
“这…这是…”王司库凑近一看,脸色“唰”地变得比窖壁的冰还要惨白,声音都变了调,“这绝不是我们的人凿的!取冰都在门口垛区,绝不会跑到这窖底深处来凿!这…这凿痕…是新的!绝对是几天内留下的!”
沈砚蹲下身,伸出带着皮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那凿痕边缘最尖锐的冰棱。指尖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
“凿痕凌乱,用力不均,下凿急促,甚至刮伤石壁…”他缓缓站起身,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洞悉一切的寒意,“绝非熟练匠工所为。更像是…一个心慌意乱、急于取走少量冰块之人仓促留下的痕迹!”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钉在王司库惊恐的脸上:“十月初七郑奉御取冰那日,那个杂役周顺,在冰窖里待了多久?除了凿取那半块冰,他可有异动?可曾离开过你的视线?”
王司库被这目光刺得几乎瘫软,拼命回想:“周…周顺?那小子…凿冰时小人是盯着的!凿完半块,称了,签押,就…就出去了!时间不长…顶多…顶多一盏茶功夫!他…他一直就在那门口冰垛处,小人…小人没见他往这深处走啊!”
“一盏茶功夫…”沈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足够一个熟悉路径、身手敏捷之人,在这窖中黑暗深处,仓促凿下一小块冰了!尤其,是在你被郑奉御‘口谕’引开注意,或是专注于监督他凿取那半块大冰之时!”
他最后扫了一眼那几道在灯光下狰狞毕露的新鲜凿痕,仿佛看到了凶手仓惶取冰时留下的罪证烙印。
“周顺…”沈砚的声音如同窖中寒冰相撞,带着凛冽的杀意,“他此刻,便是那‘寒霜’杀局里,最关键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