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东岸营地，气氛压抑得如同铅块。篝火被刻意压得极低，橘红色的火苗在呼啸的夜风中挣扎跳跃，映照着几张疲惫、悲愤又焦虑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药味，以及一股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
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内，陈伍躺在厚厚的毛毡上，脸色灰败如纸，气息微弱。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包裹着厚厚的、浸透黑褐色药膏的绷带，但绷带边缘露出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腐烂皮革般的青黑色，肿胀得几乎透明，丝丝缕缕的暗紫色毒线正顽固地向大腿根部蔓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呻吟。林岚刚刚为他施完针，护目镜后的双眸凝如寒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司正…陈伍他…”钱二蹲在帐篷口，看着同袍惨状，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鳄毒霸道，混合了冰髓寒和神经毒素，侵蚀血肉，麻痹经络。”林岚的声音清冷依旧，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我已用金针封住他心脉和几处要穴，暂时阻止毒素攻心。但…这只是拖延。毒素已深入骨髓，常规解毒药物只能压制，无法根除。若十二个时辰内得不到‘冰髓寒’的完整解药配方中和，或寻到对症的奇药…”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言如同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陈伍必死无疑！
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沈砚大步走了进来。他肩后的伤口已被重新处理包扎，但左臂上那几道深可见骨、边缘发黑肿胀的鳄毒爪痕，同样触目惊心。虽然林岚第一时间用了强效解毒剂压制，暂时没有像陈伍那样急剧恶化，但伤口周围的麻木感和阵阵刺骨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他涧底那场惨败的代价。他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燃烧着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如同寒潭下熔岩般的冰冷火焰。
“大人…”赵大欲言又止，看着沈砚手臂上的伤，眼中满是忧虑和自责。
沈砚没有看自己的伤，目光扫过濒死的陈伍，最后落在林岚脸上，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岚儿，涧底，必须再闯一次。黑风堡的水道入口，是唯一生路。陈伍的命，王九的血，都在里面！告诉我，毒雾和那些畜生，有没有办法对付？”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岚身上，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林岚迎着沈砚的目光，缓缓站起身。她走到帐篷中央那张充当桌案的粗糙木板前，上面摊开着几张浸染了涧水的莎草纸，画满了潦草却精准的分析图谱和分子式。旁边还放着几个打开的小玉瓶和瓷罐，散发出各种奇异甚至刺鼻的气味。
“毒雾，已基本解析完成。”林岚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冷静和专注，仿佛瞬间从救治伤员的医者切换成了掌控全局的智者，“主体是涧底天然矿物散逸的硫砷化合物（As2S3、h2S混合），腐蚀性强，麻痹神经。归藏人为添加了提纯的‘冰髓寒’（主要成分是某种生物碱神经毒素，作用于神经突触）和几种未知的、能引发剧烈痉挛的植物毒素。最棘手的是其中弥漫的‘银灰金’粉尘微粒，极其细微，能随呼吸深入肺泡，造成永久性金属沉积损伤，并干扰解毒药物效力。”
她拿起一个瓷瓶，里面是浑浊的黑色液体：“这是我用涧水样本和毒雾冷凝液反复试验配制的‘新雪魄散’基液。针对硫砷，加入大量生石灰粉和铁粉，生成难溶沉淀物，阻止吸收。针对神经毒素，加入双倍剂量的颠茄碱拮抗剂和曼陀罗提取物（以毒攻毒，麻痹痛觉，但需严格控制剂量）。至于‘银灰金’粉尘…”她眉头微蹙，“目前尚无特效中和剂，只能靠多层浸透活性炭和蒙脱石粉末的厚布口罩物理阻隔，尽量减少吸入。”
“那…那些鬼鳄鱼呢？”钱二急切地问，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恨意，“那些畜生皮糙肉厚，刀枪不入，在水里力气又大得吓人！还他娘的带毒！”
“这正是关键！”林岚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她拿起另一张莎草纸，上面画着鳄鱼的解剖简图，重点标注了嗅觉器官和神经系统。“我仔细分析了王九和陈伍伤口残留的毒液，结合当时观察到的毒鳄行为（对血腥极度敏感，攻击迅猛但受强光高温惊扰）。”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鳄类嗅觉极其发达，远超视觉和听觉，是其在水下锁定猎物的主要手段！它们的鼻腔内布满‘犁鼻器’，对血腥、腐肉和某些特定信息素极其敏感！而归藏驯化它们，很可能利用了这一点，通过长期投喂特定食物（如浸泡过某种信息素或毒物的肉块），建立了条件反射，将我们人类的气味与‘入侵者’、‘食物’直接关联！”
“所以…如果我们能掩盖或干扰它们最依赖的嗅觉…”沈砚立刻抓住了关键，眼中精光一闪。
“没错！”林岚肯定道，“掩盖人类气味很难，但干扰甚至欺骗它们的嗅觉，并非不可能！”她拿起几个装着不同颜色粉末的小皮囊，“这是我从西域商人萨保那里紧急征调来的几种特殊药材。其中最重要的是这个——”
她打开一个最小的皮囊，里面是一种极其细碎的、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干枯花瓣粉末，散发出一种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腐臭和奇异花香的怪味，令人闻之欲呕！
“鬼哭草？”一直沉默旁听的萨保忍不住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老天！林司正，你怎么找到这玩意的？这东西只在最毒的沼泽深处生长，味道…能把活人熏晕过去！我们跑商的宁可绕路百里也不沾它！”
“正是‘鬼哭草’！”林岚毫不在意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眼中反而带着一丝兴奋，“萨保说它连最凶猛的沙漠狼都能熏跑，绝非虚言！它的气味分子结构极其复杂且持久，含有多种强烈的含硫化合物和吲哚类物质，对嗅觉灵敏的生物具有极强的刺激和干扰作用，如同在它们鼻子里引爆了一颗‘气味炸弹’！”
她又拿起另外几个皮囊：“这是腐心莲的根茎粉，气味腥臊如尸臭，能有效掩盖人类气息。这是龙涎香的替代品‘抹香鲸结石粉’，气味悠长霸道，能在水中形成持久气味屏障。还有这个——”她拿起一个密封的瓷瓶，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强烈腥臊和荷尔蒙气息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连沈砚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是…发情期尼罗鳄的腺体分泌物干粉？”沈砚根据味道猜测道，他在古籍中见过类似记载。
“大人见多识广。”林岚点头，“虽然品种不同，但鳄类信息素具有高度相似性。这东西，对水下的毒鳄而言，就如同在它们巢穴里释放了求偶或争斗的信号，足以引发混乱！”
她将“鬼哭草”粉末、“腐心莲”粉、“鲸结石”粉以及微量“鳄信息素”粉，按特定比例混合在一个特制的、用多层浸药油布缝制的香囊中，最后加入几滴特制的缓释树胶封口。顿时，一股更加浓烈、更加诡异、混合了腐臭、花香、腥臊和荷尔蒙气息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怪味弥漫开来！连帐篷里的篝火都似乎被这味道压得黯淡了几分！
“此囊名为‘百秽辟易’。”林岚将香囊系紧，递给沈砚，“佩戴此囊入水，其释放的复合气味，足以在毒鳄灵敏的‘犁鼻器’中制造一场灾难！强烈的刺激会让它们本能地回避、烦躁、甚至同类间产生攻击倾向！加上之前火攻的教训，它们对强光和高温的畏惧，双重干扰下，应能为我们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和通道！”
她又拿出几枚龙眼大小、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赤红色药丸：“这是加强版的‘新雪魄丹’，内服，配合外戴香囊，双管齐下，可最大限度抵御毒雾侵蚀和鳄毒神经麻痹。时效约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必须找到入口，否则…”
“一个时辰…足够了！”沈砚接过那枚散发着诡异怪味的香囊和赤红药丸，没有丝毫犹豫，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他将香囊紧紧系在腰间皮甲内侧，那浓烈的怪味瞬间将他包裹。
“大人！让我们去！”赵大和钱二同时上前一步，眼神决绝，“您身上有伤！这次我们打头阵！”
“都闭嘴！”沈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赵大、钱二，扫过受伤但眼神依旧不屈的李七，最后落在林岚疲惫却坚定的脸上，“这次，我和岚儿一起下去。她最了解药剂时效和水下情况。赵大，你带其余人，在入水点接应，准备强弩火箭！一旦听到水下有异常动静，或者看到火光信号，立刻火力覆盖涧底，掩护我们撤退！”
“可是大人！您的伤…”赵大急了。
“死不了！”沈砚打断他，活动了一下依旧麻木刺痛的左臂，“这点毒，还拦不住我沈砚敲开‘摇光星’的鬼门关！”他看向林岚，“岚儿，药效能维持多久？”
“香囊气味在水中扩散更快，但衰减也快，强效期约半个时辰。解毒丸一个时辰。”林岚迅速回答，同时将几枚特制的、包裹着浓缩磷粉和“火油精”的蜡丸分发给沈砚和自己，“这是‘鬼磷弹’，遇剧烈撞击或水压变化会爆燃，制造强光和火焰，关键时阻敌或发信号。”
沈砚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帐篷外翻滚的毒雾和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上一次的惨败和牺牲，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恐惧依旧存在，但此刻，却被一股更加汹涌的、名为复仇和破釜沉舟的火焰所取代！
“都清楚了吗？”沈砚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刀锋，在帐篷内回荡。
“清楚！”众人低吼，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沈砚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百秽辟易”气味灌入肺腑，带来一阵眩晕，却更激起了他心中焚尽一切的斗志！他猛地掀开帐篷帘子，凛冽的夜风裹挟着毒雾的腥甜扑面而来！
“服解毒丸！戴好口罩！检查装备！”沈砚的命令简洁有力。
众人立刻行动，将赤红色的“新雪魄丹”吞下，辛辣的气息直冲头顶，精神为之一振。多层浸透活性炭药粉的厚布口罩牢牢遮住口鼻。鲨鱼皮水靠、简陋水肺、强弩、短刃、鬼磷弹…所有装备再次检查完毕。
沈砚和林岚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彼此眼中皆是了然与信任。
“走！”沈砚低喝一声，率先走向悬崖边那处隐蔽的入水点。林岚紧随其后，腰间那枚“百秽辟易”香囊散发出的浓烈怪味，在毒雾弥漫的夜空中，如同宣告死亡与挑战的旗帜！
冰冷的、如同墨汁般的涧水再次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水压瞬间袭来。绝对的黑暗，湍急的暗流，还有那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恐怖幽绿目光和浓重血腥…
但这一次，不同了！
腰间那枚紧贴皮甲的“百秽辟易”香囊，在入水的瞬间，仿佛被激活了！浓烈到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臭、奇香、腥臊和荷尔蒙的诡异气味，如同爆炸般从香囊中释放出来！迅速在周围的水域中扩散、弥漫！
这气味是如此之“毒”，如此之“怪”，连戴着口罩的沈砚和林岚都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更遑论那些嗅觉比人类灵敏千百倍的毒鳄！
几乎就在怪味扩散开的同时！
“吼——！！！”
“嘶昂——！！！”
数声沉闷而痛苦的嘶吼，猛然从众人侧前方的黑暗深处传来！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厌恶和狂躁！原本如同幽灵般在黑暗中缓缓游弋、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灯盏”，在嗅到这致命怪味的瞬间，如同被滚油泼中，猛地剧烈晃动、退缩！
一条体型稍小的毒鳄似乎离得最近，被那浓烈的怪味正面冲击！它如同发疯般在水中疯狂翻滚、甩头，粗壮的尾巴胡乱抽打着水流和岩石，发出沉闷的巨响！它那幽绿的瞳孔中充满了极度的不适和恐惧，完全失去了猎食的冷静，拼命地试图远离这气味源！
其他几条被惊动的毒鳄，也明显表现出了强烈的焦躁和回避倾向！它们不再像上次那样凶猛地锁定目标扑击，而是显得有些慌乱，在怪味弥漫的水域边缘烦躁地游弋、低吼，幽绿的目光虽然依旧锁定了沈砚等人，却充满了犹豫和忌惮！那浓烈的“百秽辟易”气息，如同在它们最敏感的神经上疯狂弹奏着混乱的噪音，彻底干扰了它们的猎杀本能！
“有效！”林岚心中狂喜，通过腕绳向沈砚传递着信息。
沈砚眼中寒芒爆射！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把拉住林岚的手腕，如同两条最敏捷的箭鱼，在“百秽辟易”香囊制造的、充满厌恶气息的“安全区”内，逆着湍急的暗流，用最快的速度，再次扑向西岸崖壁下那个巨大的水下洞穴入口！这一次，目标明确，再无阻碍！
赵大、钱二等人紧张地守在入水点，强弩上弦，箭头包裹着浸透“火油精”的布条，死死盯着下方翻滚的墨色水面，听着那隐隐传来的、充满狂躁和痛苦的鳄鱼嘶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在无声的紧张中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香囊的气味在持续释放，但也在被水流不断稀释、冲散。
解毒丸的药效在对抗着无孔不入的毒雾侵蚀。
黑暗中，那些被怪味惊扰、暂时退却的幽绿“灯盏”，似乎开始重新适应，并带着被冒犯的狂怒，缓缓地、试探性地重新围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