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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秋晨总裹着层薄雾,大明宫的琉璃瓦在雾里泛着冷光。紫宸殿偏厅里,檀香从三足铜炉里漫出来,缠着窗棂上的雕花缠枝莲,慢悠悠地打了个旋。于朝恩揣着手站在案前,指尖捻着串紫檀佛珠,目光却死死钉在摊开的《心经》上。黄麻纸的经卷被他翻得卷了边,无无明,亦无无明尽那行字上,已经被指甲划出浅痕。

国师,您说这经上的话,是不是绕着弯子逗人?他忽然转身,声音撞在描金的屏风上,弹回来时带了点颤。屏风后转出个穿灰布僧袍的老者,正是南阳慧忠禅师。他手里捏着个紫砂茶盏,茶沫在水面浮成个淡淡的圆,听见问话,眼皮都没抬:于公公觉得,哪句逗人了?

于朝恩往太师椅上一坐,袍角扫过案几,带倒了个青瓷笔洗,清水泼在经卷上。他却浑然不觉,指着那行字道:您看这句无无明,亦无无明尽。说没有,又说没个尽头,这不是自相矛盾?就像说没有影子,可影子总跟着人,不是胡扯么?

慧忠禅师终于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于朝恩这几年权倾朝野,脸上总带着层油光,眼下却堆着倦意,眼角的细纹里还卡着点昨夜的酒气。禅师忽然笑了,把茶盏往案上一搁,一声脆响,惊得檐下的小太监打了个哆嗦。

于公公可知,禅师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进静水,您这一问,倒让老僧想起件事。他慢悠悠地擦着茶盏,前日去慈恩寺,见两个沙弥争风动还是幡动。一个说风动,一个说幡动,争得面红耳赤,袈裟都扯歪了。

于朝恩皱眉:这有啥好争的?风刮幡动,本就是一回事。

禅师抬眉,公公觉得是一回事?那您可知,自己此刻像极了那两个沙弥?

这话像根细针,扎在于朝恩的痒处。他最恨人拿他当寻常宦官看——当年净身入宫时,老太监就说他六根不全,难悟大道,这话在他心里盘了二十年,如今权掌禁军,连宰相见了都得陪笑,竟被个和尚比成争口舌的沙弥?

国师这话,于朝恩的指节捏得发白,佛珠响了声,是说咱家不配问佛法?

慧忠禅师忽然收了笑,目光像秋水洗过的青石,凉飕飕地落在他脸上:公公手握权柄,辖着长安十二卫,却来问?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沉下去,佛法到了要宦官来参的地步,不是衰败是什么?

于朝恩猛地从椅上弹起来,袍袖扫落了案上的经卷。黄麻纸在地上打了个滚,无无明三个字正对着他的靴底。他瞠目瞪着慧忠,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像要挣破皮肤——这和尚竟敢揭他的短!当年净身时的疼,初入宫时的辱,踩着多少人尸骨才爬到今日的位置,全被这一句话掀了底。

偏厅里的小太监吓得跪下,头埋在青砖缝里,连大气都不敢喘。铜炉里的檀香烧得正旺,烟柱忽然晃了晃,被于朝恩粗重的呼吸冲得散了形。

慧忠禅师却慢悠悠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经卷,用袖口擦去沾着的灰。公公看,他指着于朝恩捏皱的袍角,方才您还在琢磨,怎么老僧一句话,就自己跳出来了?

于朝恩一愣,怒气像被扎破的皮囊,泄了大半。他盯着自己发颤的手——方才那股火,来得快,烈得凶,烧得他心口发疼,这不正是佛经里说的?

公公以为,是啥?慧忠禅师把经卷重新摊在案上,指尖点着二字,不是说您少了什么,是您攥着的太多。攥着的身份不放,攥着的体面不松,攥着别人的眼光当包袱,风一吹就晃,雨一打就慌,这不就是缠身?

他往茶盏里添了点热水,水汽漫上来,模糊了于朝恩的脸。您看这茶,禅师举起茶盏,茶叶沉在底,水才清;茶叶浮在面,水就浑。心就像这茶盏,装着太多,怎么看得清?方才老僧一句话,就像往水里扔了颗石子,您心里的翻上来,怒就来了,这怒,不就是的影子?

于朝恩慢慢坐回椅上,后背的汗浸湿了锦缎里子。他想起上月处置的那个校尉——不过因为递牌子时慢了半步,他就下令杖责二十,事后却半夜惊醒,总听见那校尉的惨叫声。那时只当是心烦,此刻被禅师一点,倒像是看见自己站在迷雾里,手里攥着把刀,见谁都想砍。

那......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怎么才能无无明

慧忠禅师把茶盏推到他面前:尝尝。

于朝恩端起茶盏,滚烫的茶水烫得他指尖发麻,却没像往常那样摔了,反而慢慢吹了吹。茶味先苦后甘,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得心口那点余怒渐渐平了。

就像喝茶,禅师笑道,烫了,就放放;苦了,就咽了。非要跟烫较劲,跟苦赌气,不是自找罪受?不是要你去,是要你看见它来,笑着让它走。他指着窗外,您看那檐角的风铃,风来就响,风去就静,它从没说风别来,也没说我要一直响

于朝恩望着窗外——风确实来了,吹得风铃响,响得清脆,停得利落。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御花园里,见慧忠禅师侍弄花草,有朵牡丹被暴雨打落,禅师捡起来插在瓶里,说落了也是花。那时只当是和尚的痴话,此刻才懂:花开花落,本就是常事,执着于,才会为伤心;执着于,才会为动怒。

公公掌着禁军,杀过敌,平过乱,够威风了。慧忠禅师收起经卷,可威风里藏着的怕,体面下掩着的慌,不都是在捣鬼?您若能像看兵符那样看自己的心——该拿就拿,该放就放,哪还有什么扯不清?

檀香渐渐淡了,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上投下细长的影。于朝恩捏着佛珠的手慢慢松了,指腹划过紫檀木的纹路,竟觉出点温润来。他想起昨夜批阅军报,有将领虚报战功,他本该怒的,却忽然想起禅师的话——怒什么?查实了,处置了,便是。果然,心里那股火没烧起来,处置得反倒比往常更利落。

谢国师。于朝恩站起身,第一次对着慧忠禅师拱手,不是权宦对僧人的敷衍,是打心底里的敬。

慧忠禅师颔首,目送他走出偏厅。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经卷响,无无明,亦无无明尽那行字,在晨光里亮得像颗星。

后来长安人都说,于公公像是换了个人。处置政务时少了戾气,见了老弱病残会让人送碗热汤,甚至在慈恩寺捐了座藏经楼,楼前的石碑上刻着行字:心定如舟,浪来不翻。

有人问慧忠禅师,于朝恩真的悟了?禅师正在给兰花浇水,水珠落在花瓣上,滚了滚,没留下一点痕。他不过是明白了,禅师笑道,风来的时候,别跟着疯。

这道理,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就像青云巷的老槐树,春天发芽,冬天落叶,从不管路人怎么看。心定了,不是风停了,是风来的时候,你已经学会了,站在风里,却不被风带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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