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救援船的轮廓终于撕碎天际线终年不散的阴霾,身着制式制服、面带标准关切笑容的工作人员踏上这片被诅咒的海滩时,林枫与秦教官立在原地,像两尊凝固的石像。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没有劫后余生的涕泗横流,只有一种渗进骨髓的疲惫,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死寂——那是将生死嚼碎咽下后,独属幸存者的沉滞。
他们被小心翼翼地扶上船,柔软的毯子裹住仍带着海风凉意的身体,温热的水与食物递到掌心。周围是其他幸存者(数量少得让人心头发紧)压抑的啜泣、语无伦次的激动低语,还有救援人员温和的询问。可这一切落进林枫耳中,都像隔了层厚厚的透明障壁,模糊得如同幻觉。
他的目光越过船舷,死死钉在那座正逐渐缩小、被绿意与诡谲缠绕的岛屿上。阳光第一次清晰地泼洒在那片土地,驱散了终年盘踞的阴云,让它看起来与寻常海外荒岛别无二致。但林枫清楚,那平静表象下,沉睡着无数扭曲的亡魂、古老的守护者,以及暂时被封印却未消亡的恐怖——还有,永远留在那里的她。
苏晚晴。
这个名字在心底划过,没有尖锐的痛感,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钝涩,像心口被生生挖走了一块。他下意识攥紧右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刻,她指尖那冰冷到决绝的触感。
秦教官坐在对面,沉默地喝着温水。骨折的手臂已做了初步固定,脸上的污垢被擦去,露出饱经风霜却依旧坚毅的轮廓。可他的眼神,也和林枫一样失了光彩,沉淀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沉重。他没问林枫在坑底发生了什么,也没问苏晚晴的去向——有些答案,无需语言确认,沉默已是最好的默契。
救援船破开蔚蓝海面,朝着文明世界驶去。海风带着咸腥,再没有岛上那种混杂着腐化与甜腻的怪味;海鸥在船尾盘旋,鸣叫声清脆得有些刺耳。一切都太正常,太生机勃勃,反倒让林枫生出强烈的不适。
太亮了。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像是要穿透他早已习惯黑暗的瞳孔。
太吵了。引擎的轰鸣、人群的嘈杂、海浪的拍击,搅成一团混乱的合奏,让他听惯了低语与死寂的耳膜嗡嗡作响。
太干净了。没有无处不在的腐化苔藓,没有扭曲缠绕的植物,没有藏在阴影里的恶意注视——连空气里,都少了那种让人时刻紧绷的危险气息。
他甚至开始怀念岛上的危机四伏,至少那时的“活着”有明确的目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巨大的虚无与无所适从包裹。他试着运转体内的守秘人血脉,那股浩瀚力量依旧沉在深处,像座休眠的火山,在这里连一丝共鸣都吝啬给予。这让他莫名不安,仿佛突然失去了赖以支撑的凭依。
几天后,船抵现代化港口。闪烁的霓虹、高耸的摩天楼、川流不息的人车……这光怪陆离的景象像另一个维度的洪流,狠狠冲击着他的感官。
记者们如闻血的鲨鱼般蜂拥而至,闪光灯亮得几乎要灼瞎眼睛。无数问题劈头盖脸砸来:“飞机失事的原因是什么?”“你们怎么在荒岛上活下来的?”“其他幸存者呢?”“岛上有什么特别发现?”
秦教官以军方身份和需接受全面检查为由,挡下了大部分追问。林枫始终沉默,眼神空洞得像灵魂还留在那座孤岛——他的异常,被理所当然地归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他们被送进高级医院的VIp病房,接受最周全的“恢复性”治疗。柔软的床铺、可口的餐食、专业的心理医生……所有人都在努力将他们拽回“正常”的轨道。
秦教官似乎适应得更快些。他开始配合医生的询问(当然,隐去了所有超自然的部分),偶尔翻一翻报纸,试图厘清他们“失踪”期间外界的变化。可他的睡眠极浅,任何细微响动都会让他瞬间惊醒,手会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曾别着一根用来抵御危险的金属管。
林枫却彻底将自己封了起来。他拒绝了大部分检查,尤其是脑部ct和深度心理访谈。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散步的病人与家属,看着天空中偶尔掠过的航班,掌心总在无意识地摩挲。
他没告诉任何人,离开岛屿前的最后一刻,当苏晚晴化作纯粹能量融入封印核心时,一点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冰蓝色光点,像只濒死的萤火虫,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掌心。
当时情况混乱,他并未在意。可在这无所事事的静默里,那光点的存在感愈发清晰。它没有能量波动,没有意志残留,更像一个印记,一个坐标,或是一段极其微弱的“连接”,静静伏在他的血脉深处,与苏晚晴颈后曾有的纹路,有着同源的气息。
这代表什么?是她未曾完全湮灭的一丝痕迹?是“容器”与“守秘人”间未斩断的羁绊?还是那场封印仪式里,连“千面之月”与岛屿意志都没察觉的微小变量?
林枫不知道答案。但他清楚,每当意识沉下去触碰那冰蓝色光点时,心底的空洞与虚无,总会被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温暖轻轻填满。
他握紧掌心,抬头望向窗外无垠的蓝天。城市的喧嚣依旧,可他仿佛能穿透层层文明壁垒,再次感受到那座远岛的呼吸,感受到地底核心之眼缓慢而沉重的搏动。
归途的静默,或许只是下一场风暴来临前的间隙。
他的旅程,远未结束。
(第四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