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从山前主战场传来的、沉闷如巨兽咆哮的轰击声,每一次响起,都仿佛砸在陈远的心头。它与记忆中任何一种攻城器械的声音都对不上——那不是投石机的破空呼啸,不是冲车撞击城门的闷响,而是一种更为粗暴、更具毁灭性的低频震荡。
“是契丹人的新玩意儿?”张彪忍着肩痛,龇牙问道。
“不像……”老鹰面色凝重地摇头,“契丹擅骑射,攻城本非所长,若有此等利器,中原城池早已难保。”他看向陈远,“这动静,倒像是……某种巨型的爆炸,但又有所不同。”
陈远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着下方正在迅速撤离的马贼埋伏。谷中的迷雾因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总攻号角而散去大半,隐约可见约莫五六十名马贼正乱糟糟地沿着谷底小路向前山奔去。
机会!
“没时间猜了!”陈远当机立断,“他们被调去参与总攻,这是我们的机会!立刻穿过野狼谷,直插黑云山后崖!”
“那这家伙呢?”一名战士指着被俘的马贼。
陈远眼中寒光一闪:“带着是累赘。捆结实了,塞住嘴,扔进那边的山洞。”他必须争分夺秒,任何拖慢速度的因素都必须舍弃。
众人立刻行动,将面如死灰的马贼处理妥当,随即如同脱弦利箭,冲下了刚刚还充满杀机的野狼谷。谷底一片狼藉,丢弃着马贼们仓促离开时落下的杂物。他们无暇他顾,沿着敌人“开辟”出的路径,向着家的方向亡命狂奔。
越靠近黑云山,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硫磺、硝石与什么东西烧焦的怪异气味就越发浓烈。后山方向的红光虽已减弱,但仍有滚滚浓烟升腾,如同巨大的伤疤烙印在山体之上。更清晰的是从前山传来的震天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以及那间歇性响起的、令人心悸的轰隆巨响。
每一次巨响过后,前方的厮杀声似乎就会变得更加激烈和混乱。
陈远的心不断下沉。寨子的防御体系是他一手参与设计的,依靠山险和初步完善的棱堡理念,本应能支撑许久。但这未知的攻城利器,显然超出了他的预估,正在迅速瓦解守军的意志和工事。
“是‘震天雷’的改进型?”老鹰一边奔跑,一边提出猜测,“但威力似乎大了太多,而且……声音太闷了。”
陈远猛地想起了什么。赵青!赵青觊觎火药已久,他是否从某种渠道,获得了更先进的火药配方,甚至……得到了懂得改良工艺的匠人?那巨大的轰响,莫非是某种大型化的、或者装药量远超黑云寨现有水平的爆炸物?
如果真是这样,黑云寨的陷落,恐怕就在顷刻之间!
他们终于穿出了野狼谷,抵达了黑云山后山区域。这里的地形更加陡峭,遍布悬崖峭壁和茂密的原始森林,原本是寨子最天然的屏障。但此刻,靠近后崖的地方一片狼藉,原本隐秘的火药工坊已化为废墟,焦黑的木料和扭曲的金属器具散落一地,地面上还有大片大片凝固的、黑红色的“石漆”燃烧残留物。
几具镇北军士兵和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袭击者尸体交错倒伏,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这里的惨烈搏杀。
“搜一下!看看有没有活口,或者线索!”陈远压低声音命令,自己则快速检查着工坊废墟的核心区域。存放成品火药和关键配方的地窖已被彻底炸毁、烧融,什么都没留下。
“头儿!这边!”一名战士在一处岩缝边低声呼唤。
陈远和老鹰立刻赶过去。岩缝里,蜷缩着一个浑身焦黑、奄奄一息的年轻工匠,是负责看守工坊的辅兵之一。他胸前有一道极深的刀伤,气息微弱。
陈远立刻取出水囊,小心地给他灌了几口。
那工匠艰难地睁开眼,看清是陈远,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点光彩,他死死抓住陈远的手臂,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寨……寨主……赵青……他……他不是一个人……有……有穿黑衣的……高手……带……带着会响的……铁……铁筒……”
他猛地抽搐一下,眼神涣散,手臂无力地垂落。
黑衣高手?会响的铁筒?
陈远轻轻放下死去的工匠,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赵青勾结的,不仅仅是契丹和马贼,还有一股拥有特殊装备的隐秘力量!那“会响的铁筒”,难道是……火门枪或者早期火铳的雏形?那巨大的轰击声,是否与之有关?
“看来,赵青背后的水,比我们想的还深。”老鹰蹲下身,检查着工匠的伤口,眉头紧锁,“这刀法……狠辣精准,不是寻常军伍路子,倒像是专业的杀手。”
就在这时,前山方向的轰击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距离似乎更近,伴随着一阵明显的、墙体坍塌的巨响和更加狂野的契丹人的欢呼声!
“不好!外围防线可能被突破了!”张彪急道。
陈远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后崖险峻的地形。从这里直接攀爬上去,就是寨子核心区域的后方,也是一条极少人知道的应急通道。
“我们不能从正面进去了。”陈远快速决断,“赵青熟悉寨内布局,正面防线崩溃,他必然在内部制造混乱,甚至可能打开了某处寨门!我们从后崖绝壁爬上去,直插核心!”
他看向老鹰:“鹰兄,前路凶险,你……”
老鹰打断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都到这儿了,岂有退缩之理?我倒要看看,是哪些藏头露尾的家伙在搅风搅雨。攀岩是我的老本行,我带路!”
没有任何犹豫,在老鹰的带领下,幸存的小队成员开始向近乎垂直的悬崖发起冲击。岩石冰冷湿滑,附着点极少,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下方是令人眩晕的深渊,上方是硝烟弥漫、杀声震天的家园。
每个人都咬紧了牙关,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在指尖和脚尖。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混着汗水在岩壁上留下淡淡的痕迹,但没有人松手,没有人后退。
陈远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他不知道寨子还剩下多少抵抗力量,不知道刘擎天、留守的弟兄们是生是死,不知道那“会响的铁筒”和未知的攻城利器究竟带来了多大的破坏。
当他终于率先翻上崖顶,伏在熟悉的、却已弥漫着血腥和烟尘的后寨围栏后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寨内多处起火,原本整齐的营房一片混乱,镇北军士兵正在与穿着杂色服装(赵青的黑虎军及马贼)以及少量契丹精兵进行着惨烈的巷战。而在更远处的前寨方向,一团巨大的烟尘尚未散去,那段他亲自督建、最为坚固的西侧寨墙,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烟尘之中,隐约可见一个庞大的、结构古怪的木质黑影,以及一群簇拥在旁的、身着深色服饰、与周围契丹兵和马贼风格迥异的身影。
就在陈远试图看清那黑影和那群人的具体样貌时,一声不同于之前任何巨响的、更加尖锐刺耳的爆鸣,突然从那个方向炸响!
伴随着这声爆鸣,一道肉眼可见的炽热流光,如同地狱的毒蛇,猛地从烟尘中窜出,狠狠地撞击在了内寨最后一道防线的箭楼上!
木石飞溅,烈焰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