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卡斯尔的火星,借助着电报这条无形的导火索,以一种超乎所有人预料的速度,引爆了整个联邦的工业地带。
第二天清晨,当《澳洲先驱报》还在用温和的社论,呼吁钢铁厂的劳资双方保持克制,回到仲裁法院的框架内解决问题时,罢工的病毒已经完成了第一次跨地区的传播。
在悉尼南部的国家铁路机车维修总厂,数百名负责检修蒸汽机车的工人,在上班前发现,工厂门口的公告栏上,贴满了一种印刷粗糙、措辞激烈的小传单。传单以纽卡斯尔兄弟的名义,控诉了德籍工程师的“暴行”和资本家对工人的“无情压榨”,并号召所有有骨气的澳大利亚工人团结起来,向披着联邦外衣的新暴政宣战。
煽动性的文字,加上口耳相传的、被添油加醋的描述——“德国佬要逼死我们的工人兄弟”,让一些本就对枯燥的流水线工作心怀不满的铁路工人们热血上涌。
早会上,一名同样具有爱尔兰背景、与肖恩·马奎尔素有往来的车间领班,振臂一呼,当即就有超过一半的工人扔掉了手中的工具,宣布响应纽卡斯尔的罢工。
他们的罢工理由更加五花八门:有人抱怨午休时间太短,有人抗议机油配额不够,还有人要求每周必须增加一天带薪的家庭团聚假。
这些诉求杂乱无章,彼此之间毫无关联,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完全绕开了工会联盟的正常申诉渠道,也拒绝向联邦工业仲裁法院提交任何申请。混乱,是他们唯一的目的。
消息传到科克图岛的海军造船厂,情况变得更加荒谬。正在为悉尼号巡洋舰铺设装甲板的工人们,在午餐时分,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一些年轻工人受到传单的影响,认为同为联邦雇员,他们应该声援钢铁厂的兄弟。而那些由埃里希·冯·贝克亲自培训出来的核心技师们,则认为按时完成这艘国家第一艘主力舰的建造,才是最重要的。
争吵最终演变成了肢体冲突。
下午,造船厂近三分之一的辅助工人宣布停工。他们提出的要求,更是令人啼笑皆非:鉴于德国设计师冯·贝克先生和他的团队薪水过高,严重伤害了澳大利亚工人的民族感情,他们要求立刻将所有德籍专家的薪水,削减到与本地高级技工同一水平。
国家铁路的运输动脉开始出现梗阻,未来海军的龙骨上响起了争吵。旧势力所期待的混乱,正如同培养皿里的细菌,以指数级的速度繁殖、蔓延。
在悉尼市中心那座朴素的工会联盟总部大楼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汤姆·霍根,这位从剪羊毛工人大罢工的烽火中走出的工运领袖,正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宽厚的肩膀微微塌陷,显示出内心的疲惫。他面前的办公桌上,铺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紧急电报,每一份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情况不对劲。”霍根将一叠电报拍在桌子上,对面的联盟秘书长比利·休斯闻声抬起了头。霍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困惑和愤怒,“他们的诉求太乱了。钢铁厂要求取消罚款,铁路车间要求增加假期,造船厂居然要去管德国专家的薪水。这根本不是劳资谈判,这是在胡闹,是暴动!”
“我更担心的,是他们的组织方式。”比利·休斯推了推自己那副厚厚的眼镜,他瘦小的身体里,蕴藏着与外表极不相符的、如同手术刀般冰冷而敏锐的分析能力。“这次的所有罢工,都完全绕开了我们工会联盟的正常程序。没有经过地方分会的讨论,没有向仲裁法院提交申请,甚至没有一个统一的谈判代表。就像有某个看不见的黑手,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火柴,同时点燃了十几堆本不该燃烧的火。”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份由纽卡斯尔分会紧急送来的情报简报上。
“是肖恩·马奎尔。”一个来自纽卡斯尔的工会代表,在电话里提供了关键信息,他的声音充满了忧虑,“他最近在工人中的声望很高,像个救世主。他成立了一个叫工人兄弟会的组织,四处演说,声称我们工会联盟已经被总督府收买了,变成了替老板说话的软骨头。他说,只有他们,才能带领工人走向真正的胜利。”
“软骨头?”霍根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震得烟灰缸嗡嗡作响。他为了那份被无数工人视为护身符的《劳资关系契约》,在谈判桌上与牧场主的律师唇枪舌剑,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他比谁都清楚。如今,这份来之不易的成果,正被一些他本应保护的人,当成废纸一样撕毁。
休斯没有说话。他从一堆杂乱的文件中,抽出了一份财务报告,那是由几个地方分会提交的,关于近期工人社区福利基金流动的异常报告。“霍根,”他指着报告上的几个数字,轻声说,“你看这里。纽卡斯尔、悉尼南区、科克图岛,这三个地方的工人社区里,最近都出现了一些来路不明的互助基金会。他们专门向那些生活最困难、情绪最激进的工人家庭,发放小额的现金。而这些接受了资助的工人,恰恰都是这次罢工中,最活跃的头目。”
“有人在撒钱。”休斯下了结论,他的镜片后面,闪过一丝寒光,“而且,是以一种我们无法追踪的方式。这已经不是一场工运了,霍根。这是一场针对我们,针对工会,甚至针对整个联邦的战争。”
就在此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一名秘书走了进来,递上了一张折叠好的便笺。便笺上没有信封,也没有任何官方标记。
霍根疑惑地打开,只见上面用一种优雅而有力的笔迹写着:“霍根先生,休斯先生,关于我们共同的朋友所遇到的麻烦,我想,我们有必要在今晚七点,于美人鱼之歌酒馆,喝上一杯。——A. p. A.”
霍根和休斯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美人鱼之歌是悉尼港边一家只有退休水手和码头工人才会光顾的廉价酒馆,嘈杂而隐蔽。而A. p. A.,则是亚瑟·帕特里克·阿尔伯特王子的姓名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