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20，英租界。
大雾，就像一团湿棉花堵在苏州河面，两岸路灯只剩一圈昏黄的轮廓。
陈默与沈兰贴着河堤阴影走，鞋底包着破布，踩在地上悄无声息。
木箱由陈默扛在左肩，箱角用麻绳捆了两道，走动时发出极轻的“吱扭”声，像老鼠在啃木板。
远处传来“突突”的马达声，一辆没有挂牌的军用吉普沿河巡逻，车灯扫过河面，白光一闪，像刀口舔水。
两人立刻贴墙，吉普在五十米外减速，车门打开，跳下两个背长枪的宪兵，对着河面小解。尿水落在水里，发出“哗哗”响，他们骂了几句娘，又爬上车开走。
沈兰的心脏砰砰直跳，掌心全是汗。
她第一次把核心资料运出杂货铺，每一步都像踩在刀脊。陈默侧过脸，用气音说：“别怕，再往前两百米就是洋行仓库的侧门，史密斯雇的印度巡夜只认提货单，不认人。”
4:40，仓库侧门。
路灯下，缠着红头巾的印度门卫，正抱着枪在打盹。陈默把提货单递过去，上面盖着怡和洋行大班的钢印，还有史密斯的亲笔签字。
门卫眯着眼瞅了瞅，又抬头看陈默的经理铭牌，咧嘴一笑，露出猩红的嚼槟榔痕迹：“mr. chen，夜安。”
侧门“吱呀”打开，一股阴冷的机油味扑面而来。
仓库里堆满高大的木箱，像沉默的墓碑。
陈默径直走向最深处，那里有一排标着“deutsche maschinen（德国机器）”的零件箱子，箱体厚达两寸，木板间用锡铅封口，撬开再压合，不会留下痕迹。
他把木箱放平，从裤腿侧袋掏出一把扁口凿，沿着铅封边缘轻轻探入，“咔”一声微响，铅封完整跳开。
箱里是一层防水牛皮纸，再往下是乌黑的铸铁齿轮。陈默把齿轮搬出三块，露出底部空隙，将油纸卷一根根塞进去，一共7卷：
1 工运骨干名单（42人，全部符号“△”需转移）
2 三级传递路线图（粪船、外交邮袋、乌篷船三线并记）
3 青帮—军需处合作明细（含丰田仓库黑车间预算单）
4 工人诉求汇总（米汤写，醋显影，共83条）
5 复兴社“青锋”口令及便衣分布图
6 杜月笙账房支出誊本（3月—5月，含行贿记录）
7 杂货铺自毁预案（火药引线布置图）
最后一卷最薄，却最要命——一旦引爆，整间杂货铺会在九十秒内化为火海，所有证据灰飞烟灭。
沈兰蹲在一旁，手里攥着一根铅笔大小的铁管——里面装的是“瞬燃引线”，留作最坏情况下的后手。
见陈默把第七卷也放好，她低声问：“真要走到那一步？”
“宁愿把房子烧了，也不能让敌人拿到名单。”
陈默咬紧牙关，把齿轮复位，铅封用微型焊枪重新熔合，冷却后用锉刀轻磨，看不出一丝撬动痕迹。
5:05，离开仓库。
印度门卫正抱着枪打瞌睡，陈默把两枚墨西哥银元塞进他口袋，对方含糊地道了声“多谢老板”，连头都没抬。
侧门再次合拢，铁闩落锁，像巨兽阖上嘴巴。
河上的雾更浓了，五步之外看不见人影。
沈兰却忽然拉住陈默的袖子——对面弄堂口，闪出两道手电光，一晃一晃朝仓库照来。光柱里飘着细尘，像无数细小的飞虫。
“秘密情报组！”陈默瞳孔骤缩。
电光石火间，他揽住沈兰的腰，两人贴墙滑到河堤护栏下。护栏外便是苏州河，水面漂着一层柴油光，偶尔卷起垃圾漩涡。
手电光越来越近，脚步声踩在碎石上，“嚓嚓”刺耳。
一个沙哑的声音骂道：“姓陈的小子今夜肯定要来，给老子盯死！”
陈默心里一沉——内部出了叛徒！
知道他今夜转移的人，不超过五个：老周、沈兰、他自己，还有布朗和史密斯。史密斯是英商，一向只认钱不认政治，最大的嫌疑只能是布朗！
念头闪过，光柱已扫到他们脚边。沈兰的手心全是汗，指尖却冰凉。
陈默缓缓蹲下，从靴筒里抽出一根一指长的铁撬，插入护栏铁条间的铆钉缝隙，用力一别，“咔”一声极轻，铁条被撬弯，露出一个能容一人钻出的豁口。
“下水！”他贴着沈兰耳语。
沈兰没有犹豫，先把木箱推出去，木箱浮在水面，像一块暗色的浮木，随后她身体滑出护栏，双手扒住边缘，整个人浸入河水，只露出口鼻。
陈默紧随其后，一手抓住木箱麻绳，一手揽住沈兰的腰，两人顺着水流慢慢漂离仓库。
手电光在护栏上晃了几圈，终于远去。岸上传来骂声：“见鬼了！难道飞了？”
5:45，下游粪码头。
河水冰冷，沈兰的牙齿开始打颤，却不敢发出声响。
陈默踩水保持平衡，眼看漂过两条横街，才抓住一根拴船桩，把木箱先推上岸，再回身把沈兰拉上来。两人浑身湿透，夜风一吹，像刀割。
粪码头边停着昨晚阿明的那条粪船，船老大正蹲在船尾抽烟，看见他们，连忙把跳板搭上：“快进来！河水凉，换干衣！”
船舱里点着一盏豆油灯，灯下摆着一套粗布褂裤，还有一壶热黄酒。
沈兰顾不得男女之别，背过身把湿衣服脱下，用黄酒擦身驱寒。
陈默则把木箱搬入舱底，打开底板暗格——里面原是装“夜香”的密封瓮，如今洗净，铺了干草，再把油纸卷放进去，盖上瓮盖，用桐油石灰封口，外壁重新刷上黑漆，臭味立刻被掩盖。
“顺水路把瓮送到洋行仓库后门的污水道，连通英国领事馆的地沟，没人会翻粪瓮。”
船老大低声道，“明早四点，我亲自摇船，你们放心。”
陈默抱拳：“老哥，拜托了！这箱东西，比命还重。”
上午8:00，英租界洋行。
史密斯刚上班，就看见陈默一身笔挺西装，精神奕奕地站在他办公室门口，手里捧着一叠文件：“经理，丰田纱厂仓库的改建方案做好了，请您签字。”
史密斯满意地点头，随手翻了几页，却见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汇丰银行本票，面额500英镑——那是陈默用杜月笙赏的银元兑换的。
史密斯嘴角微翘，掏出钢笔“刷刷”签字，又把本票收进抽屉：“陈，你做事越来越得体了。”
陈默微笑，心里却想：改建方案里，他把地下防空洞的面积故意多写了一倍，目的就是让施工方在防空洞西侧再挖一条“通风支巷”，而这条支巷，正是未来工人自卫队突袭黑车间的最佳入口。
中午12:00，法租界巡捕房。
布朗被两名法国探长请去“喝咖啡”，理由是“涉嫌协助走私军用物资”。
原来，昨夜秘密情报组在码头扑空后，立刻把怀疑目标转向洋行，暗中调查布朗近日的货物清单，发现他即将运往伦敦的“巧克力”盒里，竟有一筒“来历不明的金属物”。
布朗大呼冤枉，却不得不打开公文包——西洋镜赫然在目。
探长拧开镜筒，却只倒出一张“伦敦棉布样单”，再无异物。复兴社暗线扑了个空，反被法国人以“诬陷外交人员”为由，驱赶出巡捕房。
布朗抹着冷汗，心里把陈默骂了十八遍，却又不得不佩服这个中国经理的神通广大。
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胶卷，早在苏州河换船时，就被沈兰用蜡丸封好，塞进粪船暗仓，此刻已顺流而下，进入英领事馆的地沟系统。
下午3:00，杂货铺。
沈兰把最后一块湿衣服搭在绳上，阳光穿过破窗，照在她苍白的脸。
陈默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包“冠生园”奶糖，还有一瓶“屈臣氏”汽水。
“庆祝？”沈兰挑眉。
“第一，核心资料安全落地；第二，布朗被巡捕房警告，短期内不敢再与复兴社勾连；第三，”陈默压低声音，“丰田仓库的通风支巷，已获史密斯签字，明晚就能动工。”
沈兰笑了，却笑到一半忽然弯腰，剧烈咳嗽——昨夜冷水浸泡，她染了风寒。
陈默连忙扶她坐下，倒热水，剥奶糖塞进她嘴里：“你得歇几天，后面的硬仗，我来。”
沈兰摇头，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卷油纸——那是她偷偷留下的“杂货铺自毁预案”图。
“这个，得你亲手交给老周。”
她声音嘶哑，“如果我们俩同时出事，火药引线由他来引爆，不能让敌人拿到名单。”
陈默接过，指尖触到油纸上的温度，像触到一颗滚烫的心。
夜里11:00，闸北教堂钟楼。
老周披着黑色斗篷，站在钟楼盘梯口，俯视脚下万家灯火。
陈默把“自毁预案”递给他，低声道：“引线我测试过，九十秒燃烧，足够撤离。”
老周收好图纸，沉默片刻，忽然握住陈默的手：“放心，组织已决定，一旦引爆，就是总罢工的信号。你们的小铺子，会照亮整个上海。”
陈默抬头，看钟楼尖顶刺破夜空，像一柄倒悬的剑。
次日清晨，杂货铺。
阳光照在柜台，新到的“飞人”牌缝纫机包装盒堆成小山。
沈兰把最后一张“假账本”塞进盒底，抬头对陈默笑：“你看，像不像真正的铺子？”
陈默把“和”字铜扣挂在门环上，又取下来——今天，没有危险。
巷口，阿明背着空布包跑过，远远冲他们挥手。
粪船老大在河湾吆喝，声音顺着水波荡开。
馒头店的蒸汽白茫茫升起，遮住远处秘密情报组便衣的窥视孔。
一切，似乎和昨日一样。
只有他们知道，墙里、瓮里、烟囱里，那些看不见的火种，已安全转移。
沈兰轻声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真能只卖针线，该多好。”
陈默握住她的手，声音低却坚定：“会有那一天。等火种燎原，上海就再也不需要黑暗里的杂货铺。”
门外，阳光越升越高，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并行的铁轨，穿过狭窄的巷子，通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