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叶无忌!救我!”
郭芙凄厉哭喊着。
然而,就在李莫愁肩扛郭芙,准备飘然远去的一瞬。
一道清冷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
“放下她。”
仅仅三个字,平平淡淡,却蕴含着言出法随的魔力。
满院败草霎时静止。
李莫愁的身形僵在了墙根之下。
她霍然回首,眼中惊骇。
是谁?
来人是何时到的?
以她如今已入先天的功力,神意遍布四周,竟未察觉到丝毫气息!
此人的修为,已到了何等境地?
叶无忌也怔住了。
他循声望去,只见东侧的屋脊之上,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道青色身影。
那人一袭青布长袍,身形高瘦,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髯随风轻摆。他左手负后,右手闲闲地横持一管碧玉箫,神态萧疏轩举,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宗师气度。
溶溶月光流泻而下,恰似为他披上了一层霜衣,望之不似凡人。
东邪,黄药师!
叶无忌脑中嗡嗡作响。
他……他怎会在此处?!
黄药师的目光,并未垂注院中任何一人。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兀自哭泣挣扎的外孙女。
随即,那淡漠目光落在了李莫愁身上。
只此一瞥,李莫愁便觉周遭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一股阴冷酷烈的杀意,将李莫愁牢牢锁定!这杀意之盛,竟让空气都泛起细微涟漪。
李莫愁娇躯剧震。
那股杀意并非虚无缥缈,而是刺入她的奇经八脉。
在这种神意层面的压制下,她的真气竟运转得滞涩凝滞,如陷泥沼。
五绝!
这便是成名数十载,威震天下的五绝之威!
自己纵然侥幸勘破玄关,踏入了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先天之境,可与这等积威深重的老怪物相比,竟仍有着云泥之别!
“前……前辈是……”
黄药师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仿佛她不配与自己交谈。
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语调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不耐。
“我让你,放下她。”
郭芙也看见了屋顶来人,哭喊得更大声了:“外公!外公救我!
外公?
李莫愁心头咯噔一下,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乌有。
郭芙唤此人外公……那眼前这人,便是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
她心中警兆狂鸣,瞬间明白今日之事,绝无善了的可能。
江湖传言,东邪黄药师行事乖张,亦正亦邪,于世俗礼法视若无物,唯独对自己的女儿黄蓉与外孙女郭芙,护短到了不讲任何道理的地步。
念头电转间,她手上不敢有丝毫迟疑,忙将还在挣扎的郭芙放在地上。
李莫愁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早已不是愣头青,知道什么时候该服软。
“李莫愁。”黄药师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好大的胆子。”
李莫愁强自镇定心神,拱手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位姑娘竟是黄岛主的外孙女。多有冒犯,还望岛主海涵一二。”
她搬出江湖上“不知者不罪”的规矩,试图将此事揭过。
“海涵?”
黄药师忽然笑了。
“你伤我外孙女,还想让我放过你?”
“我桃花岛的人,何时变得这般好欺负了?”
话音未落,他的语调陡然转厉,杀机毕现!
下一刻,他动了。
院中无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
只见屋顶那道青影只是一闪,便似缩地成寸,鬼魅般出现在李莫愁身前三尺之处!
他右手轻飘飘一掌拍出,掌势看似舒缓,毫无劲风,却蕴含着无穷变化,将李莫愁前后左右所有闪避的路线尽数封死。
正是桃花岛绝学——落英神剑掌!
掌法之中,暗含剑法之凌厉,潇洒飘逸,却又杀机暗藏。
这掌法在黄老邪手中使出,却不知比黄蓉高了多少个档次。
李莫愁脸色煞白,她深知五绝之威,岂敢有半分怠慢。生死关头,她将毕生功力催至顶峰,一出手便是石破天惊的杀招!
左手五指箕张,指甲青黑,直取黄药师胸前要穴,正是《九阴真经》中那路阴毒无匹的“九阴神爪”!
右手拂尘疾甩,三千尘丝根根绷直,宛如钢针攒刺,分袭黄药师周身三十六处大穴。
砰!
掌爪相交,发出一声沉闷巨响。
一股是阴寒刺骨,一股是奇奥精微,两股截然不同的先天真气轰然对撞。
院中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草倒旋,碎石激射,石阶上的青苔竟被这股劲气余波生生刮去一层!
李莫愁只觉一股变幻莫测的劲力传来,时而如惊涛骇浪,时而如春雨润物,刚柔并济,阴阳转换,只一瞬间便破了她的护体真气。
她胸口一闷,闷哼一声,借力向后飘出丈许,方才堪堪稳住身形,气血翻腾不休。
反观黄药师,却是负手立于原地,衣袂都未曾飘动分毫,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哦?竟能接我一掌?”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是有些意外:“古墓派的功夫,配上《九阴真经》,倒也算别开生面。有趣,有趣。”
话虽如此,他身上那股杀气却不减反增。
他身形一晃,踏着奇门五行方位,再次欺身而上。
这一次,他双手齐出,指掌变幻,正是桃花岛另一绝技“兰花拂穴手”。
十指灵动,屈伸如意,宛如一朵朵兰花在夜色中悄然绽放,姿态清雅优美到了极点,可每一指弹出,都带着一道无形指风,招招点向李莫愁周身要害。
李莫愁见他攻势又变,招数精奇,生平未见,心中更是凛然。
她将玉女心经的轻功身法运至极致,身形飘忽不定,如鬼似魅,在漫天指影中穿梭闪避,险象环生。
同时,她手中拂尘舞得密不透风,五毒神掌、赤练神掌等独门绝学,夹杂着新学的九阴神爪、摧心掌等招式,一一施展,与黄药师缠斗在一处。
一时间,小小的院落中,人影交错,劲气四射。
青色的身影潇洒飘逸,一招一式皆蕴含风雅,却又暗藏雷霆之威;白色的身影冷艳狠辣,招式阴毒,却在绝对的压制下左支右绌。
两人兔起鹘落,转瞬之间,已交手了三十余招。
叶无忌在一旁看得是心惊肉跳,目眩神驰。
这才是真正的顶尖高手对决!
黄药师的每一招,都妙到毫巅,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尽显一代宗师风范。
而李莫愁也确实今非昔比,她将古墓派的轻灵、九阴真经的霸道以及自身武功的阴毒强行融于一炉,竟真的在黄药师手下支撑了三十招不败!
然而,叶无忌看得分明,李莫愁败象已呈。
黄药师的神情始终轻松写意,负手踱步间,指掌翻飞,仿佛是在欣赏一幅画,指点一首诗。
而李莫愁的额角却已渗出香汗,呼吸也变得急促。
她的招式虽也精妙,但终究是新学乍练,火候太浅,如何比得过黄药师数十年浸淫的功力?
高手相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就在李莫愁一招“白蛇吐信”,拂尘尘尾点向黄药师后心“风府穴”之际,露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破绽。
这个破绽,在旁人眼中或许稍纵即逝,根本无从察觉。
但在黄药师这等大宗师眼中,却无异于城门洞开,不设一防!
“到此为止了。”
黄药师淡淡说了一句。
他左手后发先至,食中二指闪电般探出,轻轻一夹,已将李莫愁拂尘尘尾夹住。
同时,他右手屈指,食指与拇指扣成一个圆环。
一股雄浑劲力在他指尖凝聚。
弹指神通!
李莫愁大惊失色,只觉拂尘被一股巨力钳住,动弹不得,想也不想,左掌催动全部真气,悍然拍向黄药师胸口,意图围魏救赵。
黄药师却连看也未看她拍来的一掌。
他右手食指,对着李莫愁,轻轻一弹。
“啵!”
一声轻微的脆响,有如水珠破裂!
一道无形无质的指风破空而出,正中李莫愁拍来的掌心!
李莫愁只觉一股毁天灭地的恐怖力道传来,她掌心凝聚的阴寒真气,在这道指风面前,瞬间被洞穿!
那道指风长驱直入,透掌而过!
“噗!”
一蓬血雾,在她手背炸开!
李莫愁口中鲜血狂喷,身形倒飞出去,撞在院墙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手中的拂尘,已然寸寸断裂,散落一地。
看似交手数十招,实则黄药师只用了一招真正的杀手锏,便已分出了胜负!
黄药师一击得手,却并未有丝毫停顿。
他眼中杀机毕露,踏前一步,身形再进,右手食指再次弹出,这一次的目标,直指李莫愁的眉心要害!
他竟是要当场格杀李莫愁,不留半点余地!
叶无忌眼见那道指风即将印上李莫愁眉心,他睚眦欲裂,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无!
怎么办?
怎么办!
一边,是自己亏欠良多,而且有了夫妻之实的李莫愁。
另一边,是自己受黄蓉所托,必须保全的郭芙。
眼看那索命的一指,就要点在李莫愁的额头。
李莫愁的脸上已露出绝望之色。
她轻飘飘看了一眼叶无忌,随后闭上了眼睛。
电光石火之间,叶无忌用尽力气嘶吼道:
“黄岛主手下留情!”
他拖着重伤之躯,悍然挡在了李莫愁身前。
院中死寂。
黄药师那记“弹指神通”,停在了叶无忌眉心前半寸。
那一缕指风,激得他额前散发根根倒竖,狂乱舞动。
李莫愁猛地睁开双眼,本已黯淡的眸子里此刻却是难以置信。
她怔怔地望着身前这个背影,算不得如何魁梧,甚至因重伤而微微佝偻,可在此刻,却比她平生所见任何山峦都要雄伟。
他……他竟然……要救我?
这个念头劈开她心中重重冰封,让她浑身一颤。
一旁的郭芙小嘴张得滚圆,她全然想不通。这人既是来救自己的,为何反要去保那个想抓自己的恶毒女人?
黄药师的面容沉了下来。却也收回了手,眸子凝注在叶无忌脸上,精光闪烁,既有审视,更有几分被触怒的乖戾。
“你是何人?”他的声音清冷,“这女魔头满手血腥,杀人如麻,你缘何要保她?”
叶无忌只觉眉心压力一松,整个人几欲瘫倒。
他拱手道:“晚辈全真教丘处机门下弟子叶无忌,见过黄岛主。”
他吸了口气,续道:“晚辈此来信阳,实是奉了蓉……黄帮主之命,前来护卫郭芙姑娘周全。”
他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自报了家门,点明自己师承正朔,又将黄蓉抬了出来,意在说明你我乃是友非敌,盼他能看在女儿面上,网开一面。
谁知黄药师听罢,眉头却锁得更紧,面上掠过一丝讥诮。
“哦?原来是蓉儿让你来的。”
他负手踱了一步,“你既奉蓉儿之命,便该亲眼见到,这女魔头方才如何下的死手,险些要了芙儿的性命。你如今反倒护着她,莫非是当我黄药师眼盲心瞎,不辨是非么?”
话到最后,他声调陡然拔高,森然喝道:“你救她,便是与我桃花岛为敌!你可想清楚了!”
“让开!”
最后两个字,如平地惊雷,震得叶无忌耳中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这一挡,已然彻底触怒了这位行事全凭喜好的东邪。
黄药师行事,素来“是”与“非”在他心中自有一套准则,外人的是非,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他要杀的人,便是佛祖当面,也未必会给半分情面。
“黄岛主……”叶无忌声音艰涩无比,“她……她罪不至死……”
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李莫愁一生杀孽,死在她冰魄银针下的冤魂不知凡几,说她“罪不至死”,实是天下第一等的笑话。
“罪不至死?”果不其然,黄药师仰天打了个哈哈,笑声中却无半分暖意,尽是鄙夷,“我黄药师杀人,何时需要旁人来论她是否有罪?便是她有天大的功德,惹得我看不顺眼,也照杀不误!”
他目光一凝:“我平生最厌恶的,便是你们全真教那些‘侠义’、‘规矩’的陈词滥调!今日,我只问你最后一遍,让,还是不让?”
那股已然散去的杀气,此刻如钱塘江涨潮,汹涌澎湃,再度弥漫了整个院落。
叶无忌只觉得自己堕入深海,四面八方都是无穷无尽的压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重压之下,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李莫愁。
那疯女人,此刻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望着他。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她这一生,遇见的男人,先有陆展元为着何沅君背信弃义;后来的江湖男子,不是贪图她的美色,便是畏惧她的武功,何曾有一人,肯在她生死悬于一线之际,不问缘由、不计后果地挡在她身前?
没有。一个也没有。
她自问待叶无忌,也不过是利用居多,虽有过肌肤之亲,却从未付过半分真心。可这个男人,此刻却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一线生机。
这……到底是为什么?
李莫愁的心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看到她那茫然无措的神情,叶无忌心中忽地一叹。
他妈的。
老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陷在这般田地。
一边是黄蓉的托付,是“侠义”二字;另一边,是一个有了夫妻之实,自己心中有愧,却又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这道题,怎么选都是错。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那股郁结之气,化作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
他缓缓转回头,迎上黄药师。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今日之事,无关侠义,无关对错,只求……问心无愧!
“不——让!”
他平静说出这两个字。声带嘶哑难听,却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决绝!
“好!”
“好!”
黄药师眼中寒芒爆射,竟不怒反笑,连道了两个“好”字。
“好一个全真教的后生!好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他笑声渐歇,面容重归冰冷,语调却变得玩味起来:“你甘为这女魔头舍命,当真是情深义重,我很是佩服。”
“既然你执意要与这女魔头同生共死,那我今日,便成全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