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黄昏。
何润佳提着保温饭盒,再一次走到了邮局旧址的梧桐树下。
凌天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不会融化的冰雕。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起身,对着走近的何润佳,行了一个标准到分毫不差的提裙礼。
“感谢您的补给,客人。”
声音穿过傍晚微凉的空气,清晰,悦耳,却没有任何温度。
补给。
客人。
这两个词,像两根最细的钢针,又一次扎进了何润佳的心里。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将饭盒放在桌上。
“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还热着呢,快吃吧。”
她试图用最日常的语气,唤醒一些属于过去的回忆。
可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眸里,倒映出的,只有她自己的身影,没有任何波澜。
仿佛“糖醋排骨”这四个字,和“石头”、“树叶”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再次微微躬身。
“感谢您的费心。”
说完,便坐了回去,重新恢复了那副静默等待的姿态,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何润佳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看着那个熟悉的侧脸,那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少年,却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陌生。
她恐惧地发现,凌天日常的行为,说话的逻辑,甚至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和表情,都在被“薇尔莉特”这个角色彻底同化。
仿佛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自动手记人偶。
晚上,宿舍里。
何润佳猛地推开门,双眼通红。
刘星正戴着耳机打游戏,被吓了一跳,连忙摘下耳机。
“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是他!”何润佳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是阿天!”
她冲到刘星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着。
“你到底有没有发现!他不对劲!他很不对劲!”
“他今天看我的眼神,你知道像什么吗?像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一块会移动的石头!”
“他会忘了我们!刘星!他这样下去,会忘了自己是谁的!”
刘星看着情绪几乎崩溃的何润佳,沉默了片刻。
没有立刻安抚她,反而异常冷静地问。
“他吃饭了吗?”
何润佳一愣。
“吃了……我看着他吃的,一口一口,很标准,像在执行程序……”
“他有伤害自己吗?”
“那倒没有……”
“有伤害别人吗?”
“更没有了……他甚至还帮一个走丢的小孩找到了妈妈……”
刘星点了点头,轻轻拿开何润佳的手。
“那不就行了。”
“什么叫那不就行了?!”何润佳的情绪彻底爆发了,“你到底是不是他兄弟!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
“我担心。”刘星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我比你更担心。”
他拉开椅子,示意何润佳坐下,自己则靠在桌边,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与沉重。
“佳佳,你以为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在玩cosplay吗?”
“不。”
“他是在渡劫。”
“渡劫?”何润佳被这个词说得有些懵。
“对。”刘星的目光投向窗外,“你还记得吗?开学时,吴教授是怎么评价他的画的?”
何润佳当然记得。
“没有……灵魂。”
“没错。”刘星的声音很轻,“没有灵魂这四个字,就是他的心魔,是他的劫。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努力,都被这四个字打得粉碎。”
“他找不到赋予作品灵魂的方法,所以他换了一条路。”
“一条更危险,更疯狂的路。”
“他不再去画一个角色,他选择成为那个角色。他是在用自己的命,用他作为凌天的一切,去换一个角色的灵魂。”
刘星的话,让何润佳浑身一颤。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但那份理解,让她更加恐惧。
“可……可这太危险了!万一他回不来怎么办?”
“这就是我们和他不一样的地方。”刘星苦笑了一下,“我们看到的是危险,是万丈深渊。而他看到的,是悬崖对面,那片独一无二的风景。”
“这是一个求道者,必须经历的过程。”
“要驾驭那些更强大的,内心世界更复杂的角色,就必须先把自己的杯子倒空。他得先变成无,才能容纳有。”
两人为此陷入了争执。
一个代表着最朴素的担忧与情感的羁绊。
一个则站在了理解与信赖的同路人视角。
最终,刘星看着依旧满脸泪痕的何润佳,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佳佳,我理解你的害怕。”
“但是,我相信他。”
“我相信那个为了不让你生日失望,宁愿穿上女装的凌天。我相信那个为了守护一个信念,敢跟整个资本叫板的凌天。”
“他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不是哭着喊着去阻止他,去叫醒一个正在攀登悬崖的人,那只会害死他。”
刘星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我们能做的,是在他身后,为他守住后方。在他完成这次修行,精疲力尽地从悬崖上爬回来的时候,能第一时间,把他从那个角色的躯壳里,拉回到我们身边。”
“告诉他,欢迎回家。”
这番话,终于让何润佳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争论平息了,但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两个人的心头。
他们都明白,凌天正在一条孤高的,无法回头的求道之路上前行。
这份执着,令人心疼,却也令人……肃然起敬。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凝重之时。
邮局旧址。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路灯亮起,将梧桐树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又缩短。
凌天收拾好桌子和打字机,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
忽然,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嗒、嗒、嗒……”
那声音,不像普通皮鞋,更像是军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每一步都精准而有力。
凌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抬头。
只见一个身穿笔挺军装的年轻男人,正向他走来。
那人站得笔直,像一杆即将出鞘的标枪,肩章在路灯下反射着微光。
他没有寻常路人那种好奇或惊艳的目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带着审视与探究,扫过周围的环境,最后,精准地定格在那个打字机前的少女身上。
他停在了摊位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了一片阴影,将凌天完全笼罩。
一股无形的,带着铁与血气息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
年轻的军人没有开口。
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完美得不像真人的自动手记人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