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仙子玉指轻叩案几,那案几原是普陀山紫竹林千年竹根雕就,竹纹里还浸着南海的潮音。案上那本泛着玄色幽光的 “因果录” 便自行舒展,册页间流淌的血色墨迹如活物般游走,时而聚成鸳鸯形,时而散作蝴蝶影,正是人间痴男怨女的情丝所化。首页金光大盛,浮现出 “神瑛侍者” 与 “绛珠仙草” 八个篆字,墨迹未干似的洇染开来,化作西方灵河岸的浩渺烟波 —— 那烟波里飘着无数花瓣,细看竟都是用泪水凝成的。
混沌初开时,西方灵河岸并非如今模样。那时三生石畔长着万顷绛珠草,每株草芯都嵌着一点赤砂,乃是天地间第一缕 “痴气” 所凝。草叶上的露珠从不坠落,都化作极小的人影,或哭或笑,或喜或嗔。赤瑕宫神瑛侍者原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一块顽石,因吸了昆仑玉虚宫三千年紫气,才修得仙身。他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只是眉宇间总带着点顽石的憨气。每日踏着云气来到河岸时,腰间玉瓶里的灌愁海甘露总漾着清波,他会蹲在那株最纤弱的绛珠草前,用金匙舀了甘露,一勺勺细细浇灌,像是在呵护稀世珍宝。
“今日甘露里掺了瑶池仙露,你且尝尝。” 神瑛侍者指尖拂过草叶上的露珠,那露珠便化作七彩光粒渗入根茎。彼时绛珠草尚是草木之胎,却能以叶片轻颤回应 —— 若是甘露甜,便颤得欢快;若是掺了忘川水的苦,便抖得瑟缩。这般浇灌持续了五千年,直到某个惊蛰,雷声滚过灵河岸,神瑛侍者如常前来,却见绛珠草已化作青衣少女,鬓边还别着两片未褪尽的草叶,眉眼间凝着露气未干的羞怯,倒像是刚从晨雾里钻出来一般。
“蒙仙者垂怜,小仙已脱草木之胎。” 少女盈盈下拜,发间还沾着几粒草籽,落在青石上便生了根。“只是这灵河岸万万年不变,小仙想去凡尘看看。” 神瑛侍者望着她草叶化作的裙摆,那裙摆上还沾着灵河的水汽,轻轻一碰便簌簌掉泪。他忽然想起玉虚宫师尊曾言:“情劫是仙途最大关隘,过则飞升,滞则堕尘。” 那时他尚未参透,只将腰间玉佩解下相赠:“此乃赤瑕宫暖玉,可护你周全。” 那玉佩原是他顽石本体上最莹润的一块,被仙火炼了三千年,触手温凉,里面还藏着他的一缕仙元。
这枚暖玉后来辗转落入凡尘,便是薛宝钗项间的金锁。而绛珠草修成的女体,正是日后泪洒潇湘的林黛玉。因果录上此刻浮现出当年场景:神瑛侍者将玉佩放在少女掌心时,瑶池方向突然飞来一只青鸾,翅尖扫过三生石,带起一阵香风。那青鸾喙中衔着的金项圈与暖玉相撞,发出 “叮” 的脆响,震得灵河水面起了涟漪 —— 那青鸾正是后来的薛宝钗,彼时她刚从瑶池偷得通灵宝玉,项圈上还沾着瑶池的桂花蜜,本想赠予神瑛侍者,却撞见这一幕,金项圈与暖玉的相击,便注定了日后 “金玉良缘” 与 “木石前盟” 的纠缠。因果录上这处的墨迹最是浓稠,常有人影在里面争执,细看竟是黛玉与宝钗的虚影在抢夺那枚玉佩。
警幻仙子指尖划过 “还泪” 而字,那字迹突然渗出血水,因果录上顿时涌出滔滔泪海。那是绛珠仙草在太虚境中修炼时,为感念神瑛侍者灌溉之恩,日夜凝聚的相思泪 —— 有见不到他时的怅惘泪,有被甘露滋养的感激泪,还有听闻他要下凡时的不舍泪,混在一处竟积成了海。泪海中浮现出十二座孤峰,峰峰相连,恰似金陵城的十二座城门,每座峰顶都立着一位仙子的虚影,衣袂翻飞间,各自的命数如走马灯般轮转。
最东侧的孤峰上,瑶池青鸾正以金喙梳理羽翼,尾羽上镶嵌的七颗明珠忽明忽暗 —— 那是她偷取瑶池七宝时留下的罪证。当年她见神瑛侍者独爱绛珠,便在他每日取甘露的玉瓶里暗掺了锁魂香,想让绛珠永远困在草木之身,不能化作人形与她争。谁知那香引来了瑶池的巡仙,此事被王母察觉,罚她生生世世戴着金锁,锁上刻的 “不离不弃” 原是咒语,若不能悟透 “金玉非缘” 四字,便永世不得重返瑶池。此刻因果录上 “宝钗” 二字旁,正凝结着一层寒冰,冰里冻着朵白色牡丹,那是她命中注定的 “冷香丸” 劫数,需用十二种花蕊的露水调和,方能暂解那锁魂香的余毒。
正北的孤峰被烈焰环绕,九天玄女侍女贾元春的虚影在火中盘膝而坐,身上的朝服已被烧得残破,露出底下素色的中衣。她本是看守太虚幻境天机阁的仙娥,掌管人间帝王家的命格簿。那年凡间贾政夫妇在普陀山求子,哭得肝肠寸断,她一时心软,便偷偷在命格簿上添了笔,让元春得以托生荣国府,还赐了 “贤德妃” 的福分。此举触怒天条,玉帝罚她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在凡尘宫墙内耗尽仙寿,最后落得 “虎兕相逢大梦归” 的结局。因果录上她的命盘旁,悬着一盏宫灯,灯油已所剩无几,灯芯却仍在顽强燃烧,照得灯壁上 “元妃省亲” 的影子忽明忽暗,倒像是在演一场无声的戏。
西侧的孤峰最为诡异,黑雾缭绕中,幽冥罗刹王熙凤的虚影正以鬼爪撕扯着一本生死簿,指甲缝里还渗着黑血。她原是幽冥界掌管姻缘簿的判官,生得一副好模样,却有颗七窍玲珑心。因贪慕人间权势,见金陵十二钗的命格都太短促,便擅自给每人添了十年阳寿,却不知此举反而打乱了她们的情劫轮回,让该了的缘不了,该断的情不断。地藏王菩萨罚她转世为凤辣子,让她在荣国府中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以此偿还篡改天命的罪孽。此刻她的虚影手中,生死簿上的字迹正不断褪色,露出底下 “血崩而亡” 四个血色大字,字周围还缠着无数冤魂的锁链,细看竟都是被她连累的人命。
警幻仙子轻叹一声,将目光移向西南角的孤峰。那里立着的是潇湘妃子的虚影,也就是日后的林黛玉。她手中正捧着半盏残泪,泪水中映出赤瑕宫的轮廓 —— 原来当年神瑛侍者下凡前,曾将自己的仙元注入甘露,让绛珠草服下。这仙元在她体内凝成一颗泪痣,长在眼角,注定了她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的宿命。她的虚影总在哭泣,泪水落在地上便生了翠竹,久而久之,孤峰上竟长满了潇湘竹,竹叶上的纹路都是 “想”“念”“怨” 等字样。
“痴儿,你们可知这情债的真正含义?” 警幻仙子的声音穿透泪海,带着紫芝宫的玉磬音,十二位仙子的虚影同时抬头。她广袖一挥,泪海中突然升起一座奈何桥,桥上走着无数轮回的魂魄,有披红戴绿的新人,有拄着拐杖的老妪,还有抱着琵琶的歌女,都在桥上匆匆而过,却没人敢回头望。“神瑛侍者并非只为渡劫而来,他是奉了玉虚宫之命,在凡尘中寻找‘情之真谛’。”
因果录突然无风自动,翻到记载史湘云的一页,那页的纸角有些残破,像是被人撕过又粘好。只见画面中,一位披着红绫袄的仙子正在太虚幻境的云海中追逐一只白猿,银铃般的笑声震得云絮都散了 —— 那白猿正是后来的卫若兰。当年她本是看守麒麟崖的仙童,因与白猿嬉戏时不慎摔碎了镇崖之宝金麒麟,那麒麟原是上古神物,能定姻缘,碎成两半后,便让她与白猿的缘分也断成了两截。玉帝罚她转世为史湘云,需在凡尘中与持有另一半麒麟的人相遇,方能补全仙体。此刻她的虚影手中,半只金麒麟正泛着金光,麟角处缺了块小口,与远处卫若兰转世前的虚影手中的另一半遥遥相对,中间隔着的云雾里,隐约能看见大观园的芍药茵。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警幻仙子吟诵着判词,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因果录上浮现出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的命盘,三姐妹的虚影挨在一处,却各怀心事。迎春的虚影被恶狼围困,那狼毛色灰败,眼露凶光,正是中山狼孙绍祖的前世 —— 想当年迎春在太虚境中见它受伤,曾好心喂了块仙饼,谁知这狼恩将仇报,转世后竟害了她性命。探春的虚影立于船头,船下是波涛汹涌的海疆,浪头拍打着船板,溅起的水花里都带着盐粒。她原是东海龙王的三女儿,因见凡间大旱,私自降雨救了灾民,被龙王罚远嫁海外,“一帆风雨路三千”,船帆上还写着 “清明涕送江边望” 的字样。惜春的虚影则在佛前叩拜,她本是普陀山紫竹林的一株仙草,因每日听观音讲经,却总忍不住偷看凡间的恩怨情仇,看得多了便心生厌离,自愿转世为尼,“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她的虚影旁放着幅画,画的正是大观园,只是画还没完成,颜料却已干了。
最西侧的孤峰上,秦可卿的虚影正与一位玉带男子缠绵,那男子腰间的玉带原是太虚幻境的情丝所化,缠在二人身上,解不开也挣不断。那男子乃是太虚幻境的情神,因与可卿私通被贬下凡,化作贾珍。他们的孽缘在因果录上化作一条血线,红得发黑,贯穿了宁国府的兴衰,线的尽头是座高楼,楼顶上站着可卿的虚影,正一步步走向边缘,最终以 “画梁春尽落香尘” 的结局画上句点。因果录上这处的墨迹总在流动,像是有鲜血不断渗出,细看竟能瞧见 “情天情海幻情身” 七个小字在血里沉浮。
警幻仙子合上因果录时,册页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声音像是无数女子在同时哭泣,听得人心头发紧。她望向灌愁海,那里的水面已平静如镜,倒映出十二位仙子在凡尘中的模样:林黛玉葬花时的凄楚,手中花锄上还沾着落花;薛宝钗扑蝶时的明媚,裙角扫过的草叶都生了香;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的精明,眉眼间的锐气能逼退鬼神;史湘云醉卧芍药茵时的憨态,嘴角还沾着酒渍…… 一一在水中浮现,如同一出无声的大戏。
“情债天定,却也需自渡。” 警幻仙子将因果录收入袖中,那册子在袖里还不安分地动着,像是有无数魂魄在里面冲撞。她指尖那滴三千年凝结的离人泪终于坠落,滴在白玉栏杆上,溅起十二道微光,每道光里都有个 “情” 字在闪烁。“待你们历劫归来,方能明白,这眼泪偿还的不是恩情,而是执念。”
此时紫芝宫外的晨雾渐渐散去,露出十二道流星坠落的轨迹,那些轨迹在空中留存,化作十二首无字诗。警幻仙子知道,这些诗句将在凡尘中慢慢显形,成为金陵十二钗各自的判词 —— 有的写在落花上,有的刻在石碑上,还有的藏在女子的梳妆盒里,要等到命定的那一刻才会出现。而那本记录着所有情劫的因果录,已在她袖中微微发烫,封面上的 “因果” 二字愈发鲜红,预示着一场惊天动地的红尘大戏,即将拉开帷幕。紫芝宫的情丝铃又开始轻响,这次的铃声里多了几分凡尘的烟火气,像是有人在远方呼唤着这些仙姝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