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上午,办公室的气氛与前几日的热火朝天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压抑。
李兵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Excel表格。这两天,他前所未有地投入,将各大学校报送上来的数据逐一录入、汇总。但此刻,他的脸上没有完成工作的喜悦,反而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和无力的铁青。
“主任,”他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声音嘶哑,“您来看看这个。”
我走过去,目光落在屏幕上。表格做得井井有条,但其中几行的数据,却显得格外“干净”,干净得有些刺眼。
临川县第一中学、县实验幼儿园、县直属机关幼儿园……这几家在县里都是响当当的单位,要么是教学标杆,要么是背景深厚。
而他们的报表,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所有灭火器的检查日期,都整齐划一地填着上周一。状态栏里,清一色的“合格”。消防责任人,一律写着“后勤处”。至于自查报告,更是通篇的套话,除了单位名字不一样,内容几乎可以全文复制。
完美得像一份假账。
“这他妈就是糊弄鬼!”李兵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笔筒嗡嗡作响,“我打电话过去追问,人家就一句话,‘我们报送的材料都是经过领导审核的,真实有效’。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张姐在一旁也叹了口气:“这几家,都是老大难了。一中的马校长,是退休的王县长的秘书出身,眼高于顶。实验幼儿园的赵园长,爱人是县财政局的一把手。都不好惹。”
这就是老王昨天提醒我的“硬骨头”。
红头文件能压住大多数“按规矩办事”的人,但对这些自恃有靠山、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滚刀肉”,效力就大打折扣了。他们交了材料,程序上无懈可击,让你挑不出毛病,但实际上,却是在用一种更高级的方式,表达他们的轻视和对抗。
如果我拿这份“完美”的数据去向周毅汇报,他一眼就能看出问题。到时候,丢人的不是这些学校,而是我这个连基本情况都摸不清的主任。
我的权威,在这些硬骨头面前,遭遇了第一次真正的挑战。
硬闯,必然碰壁;退缩,则前功尽弃。办公室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士气,也会瞬间瓦解。
我沉默了片刻,脑中迅速盘算。
然后,我走到老王面前。他正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着省报上的一篇评论员文章,仿佛办公室里的风暴与他无关。
“王哥,”我语气轻松,像是在聊家常,“晚上有空吗?我听李兵说,县委党校旁边那家‘老李家常菜’的红烧肉是一绝,想请您过去尝尝,喝两杯。”
老王读报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平静,似乎想看穿我心里的想法。
办公室里,李兵和张姐都停止了动作,竖起了耳朵。他们都明白,这顿饭,绝不仅仅是吃饭那么简单。
老王看了我足足有五秒钟,才慢悠悠地合上报纸,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行啊,小江主任请客,我这个老头子,可没有不去的道理。”
晚上六点,老李家常菜馆。
地方不大,但干净整洁。我要了个安静的小包间,点了四样招牌菜,又特意要了一瓶本地产的“临川特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我绝口不提工作上的烦心事,只是天南海北地闲聊。聊他当年在乡镇当通讯员的趣事,聊我父亲在工厂当钳工的辛苦,聊起各自的孩子,气氛融洽而热络。
老王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谈起了他刚参加工作时的意气风发,也谈起了后来在机关里浮沉几十年的感慨。他的酒量很好,一杯接一杯,脸颊微微泛红,眼神却依旧清明。
“小江啊,”他放下酒杯,夹了一筷子花生米,忽然开口,“你是个想做事的人,也是个会做事的人。这一点,我这个老头子,看得出来。”
我连忙给他满上酒,谦虚道:“王哥,您捧我了。我就是个愣头青,很多事还得您这样的老前辈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老王摆了摆手,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但有些门道,你要是不懂,还真就寸步难行。”
我知道,正题来了。
“就说今天这事,”他呷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地分析道,“那一中的马德胜,为什么牛气?因为他当年给王老当过三年秘书。王老虽然退了,但门生故旧遍布全县,影响力还在。马德胜觉得,他不是跟你一个副科级主任打交道,他是在跟整个教育局的领导班子掰手腕。你发的文件,在他眼里,就是一张废纸。”
“那实验幼儿园的赵园长呢?”我顺势请教。
“她就更直接了。她男人是‘财神爷’,局里多少项目款,都得从他手里过。别说你了,就是陈局长、周局长,见了她男人也得客客气气的。她觉得你一个新来的小年轻,去查她的幼儿园,是没事找事,给她添麻烦。”
老王三言两语,就将这背后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网,剖析得清清楚楚。这些,是写在文件上、摆在桌面上的东西永远无法告诉我的。
“所以,王哥,”我端起酒杯,站起身,诚恳地敬他,“这事,我是真没辙了。您经验比我丰富,看人比我准,您得帮我掌掌舵,点拨点拨。”
我把姿态放得极低。这不是客套,是发自内心的求教。
老王看着我,没有立刻端杯。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包间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这沉默,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权衡。他在判断,我这个人,值不值得他拿出几十年的“人情存折”来投资。
终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端起了酒杯,和我重重地碰了一下。
“小江,”他一字一句道,“冲你这顿酒,冲你这份尊重,我这个老家伙,就帮你说道说道。”
酒杯放下,他压低了声音。
“对付马德胜这种人,你不能跟他讲道理,更不能拿文件压他。他吃软不吃硬,但更吃‘利害’。他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是那个‘省级文明单位’的牌子。这块牌子,是他退休前最大的念想,关系到他的面子和退休待遇。你明天让小李再给他打个电话。”
“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就‘不经意’地提一句,”老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就说,这次消防安全排查,是市里‘平安校园’建设年活动的前置摸底,排查结果要跟年终评优、以及各类先进单位的推荐资格挂钩。点到为止,他是个聪明人,自己会琢磨。”
我心中豁然开朗。这哪里是施压,这简直是把刀架在了马德胜的命门上!
“那赵园长呢?”
“对付她,要换个路子。”老王伸出两根手指,“她最怕两样东西:一样是她家老头子发火,另一样,是‘舆论’。尤其是涉及到孩子安全的事,一旦捅出去,就是天大的事。你这样……”
他凑近我,耳语了几句。
我听完,后背不禁渗出一丝冷汗。老王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几句话,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插对方的软肋。
这顿饭,吃得我酣畅淋漓,也吃得我心悦诚服。我学到的东西,比我看十年文件都有用。
第二天一早,办公室。
我把老王的“锦囊妙计”悄悄告诉了李兵。李兵听完,眼睛瞪得溜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主任,这……这能行吗?”
“照着王哥说的办。”我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李兵将信将疑地拨通了临川一中马德胜校长的电话。他开了免提,办公室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电话接通后,李兵按照昨晚的“剧本”,先是客气地询问了一下材料的事,在对方不耐烦地敷衍时,他“恰到好处”地提到了市里的活动和与评优挂钩的事。
电话那头,马德胜沉默了。
足足沉默了十几秒,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语气里已经没了之前的傲慢,反而多了一丝紧张:“小李啊,你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你看,我们学校大,工作难免有疏漏。这样,你给江主任汇报一下,我们马上组织人员,重新、立刻、全面地进行一次排查!保证明天中午前,把最详实、最准确的数据报给你们!”
电话挂断,李兵拿着话筒,呆若木鸡。
还没等他回过神,老王拿起自己的手机,不紧不慢地拨了一个号码。
“喂,老张啊,是我,王建国……对,最近身体还行……哎,跟你打听个事儿,你们报社最近有没有跑教育口的记者,比较靠谱的?我这有个朋友,说对现在幼儿园的安全管理特别感兴趣,想做个深度报道……”
老王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我们耳朵里。他没有提实验幼儿园一个字,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电话是打给谁听的。
他甚至没打给赵园长本人。
五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是江主任吗?我是赵琴啊,实验幼儿园的。”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急切而又讨好的声音,“哎呀,江主任,真是对不起!我们下面的人办事不认真,报上去的材料有疏漏,我刚刚才发现!我马上亲自带队整改,一定给局里一个满意的答复!您千万别听信外面的一些不实传闻啊……”
放下电话,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李兵和张姐看着老王,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他们从未想过,这个整天喝茶看报、与世无争的老同志,竟然有如此通天的手段和能量。
而老王,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戴上老花镜,翻开了他的报纸。
但我知道,从他打出那个电话开始,一份沉甸甸的“投名状”,已经递到了我的手上。
他选择了我,也选择了一种新的姿态。
在这座机关大院里,真正的权力,有时候并不在于你头顶的乌纱帽,而在于你认识谁,以及,你知道如何让他们为你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