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吊塌了……”
这四个字,像一颗高速旋转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深夜的宁静,将我整个人死死地钉在原地。血液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的手脚和一阵阵耳鸣。
“伤亡情况怎么样?!”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沙哑尖利。
电话那头的副手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汇报着:“……还在统计……消防和120都到了……现场……现场太乱了……”
来不及再问更多细节。我抓起椅背上的外套,一边往身上套,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卧室。客厅里,林雪宁被我的动静惊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和担忧。
“出什么事了?”
“工地出了点急事,我得马上过去。”我的声音因为竭力克制而显得异常平静,但颤抖的手指却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你别担心,好好睡觉,锁好门。”
我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不敢去看她那写满忧虑的眼神。我怕只要再多停留一秒,我精心维持的镇定就会彻底崩塌。
“砰”的一声关上家门,我冲进电梯,疯狂地按着一楼的按钮。在电梯幽闭的空间里,我看到了金属壁上反射出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一路将车开得飞快,城市的霓虹在窗外扭曲成模糊的光带。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最坏的可能如同脱缰的野马,肆意冲撞。我知道,对于一个重点工程而言,一场重大安全事故,意味着什么。
它不仅仅是生命的逝去,更是一场足以将所有努力、所有功绩、所有政治前途,都彻底碾为齑粉的灭顶之灾。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工地那边冲天的探照灯光柱,和一片红蓝交错、疯狂闪烁的警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和金属切割的尖锐噪音。刺耳的警笛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工地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我看到了惊慌失措的工友、神情悲恸的家属、高举着“长枪短炮”试图冲破封锁的媒体记者,还有一些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络主播,正举着手机,对着混乱的现场进行着添油加醋的直播。
“让一让!让一让!”
我在两名警察的护送下,艰难地挤过人群。无数的镜头和闪光灯对准了我,夹杂着各种尖锐的质问和愤怒的哭喊。
“你就是项目负责人吗?死了这么多人,你怎么交代!”
“是不是豆腐渣工程?是不是偷工减料了!”
“我男人还在里面!让我进去!你们这群杀人凶手!”
一个中年妇女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试图冲过来撕扯我的衣服,被几名工作人员死死拦住。她的眼神里,那种绝望和仇恨,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我不敢停下脚步,也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我只能埋着头,在副手的接应下,快步冲进了事故现场的临时指挥部。
指挥部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市公安局、消防支队、安监局、卫健委的领导都已经到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严峻。
“江主任!”市公安局的李局长看到我,立刻站起身,将一份初步的伤亡统计递了过来。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A4纸,却感觉它有千斤之重。
死亡2人,重伤5人,另有1人失联……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我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事故原因初步判断,是塔吊在进行晚间吊装作业时,主臂突然发生结构性断裂,导致整体失衡倒塌。”安监局的负责人补充道,“具体原因,还需要等技术专家组进行勘察后才能确定。”
我听着汇报,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那些家属的哭喊和质问。
“江主任,你看下一步……”几位领导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我是项目总指挥,是第一责任人。此刻,我必须拿出决断。
“第一,不惜一切代价,继续搜救失联人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第二,所有重伤员,立刻协调全市最好的医疗资源进行抢救!费用问题,指挥部兜底!第三,封锁现场,保护好证据,配合专家组进行事故调查!第四……”
我正一条条地下达指令,试图用最快速度控制住局面。突然,指挥部的门被猛地推开,市委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闯了进来,神色慌张。
“江主任!不好了!”他擦着额头的汗,“舆论……舆论已经彻底炸了!”
他将手机递到我面前。屏幕上,是海州本地最大的新闻门户网站,头版头条,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黑体标题:
《深夜巨响!市重点工程发生重大安全事故,疑涉“豆腐渣”工程!》
下面,配着几张从刁钻角度拍摄的、血腥而模糊的现场照片。评论区里,短短一个小时,已经盖起了几千层楼。
“早就说了,这种献礼工程,都是赶工期的产物,能不出事吗?”
“查!必须严查!背后肯定有利益输送!”
“可怜的工人,用生命为某些人的政绩买了单!”
“#海州塔吊事故#这个话题已经上热搜了!大家顶起来!”
各种质疑、猜测,甚至凭空捏造的阴谋论,像病毒一样,在网络上疯狂蔓生。我亲手缔造的、象征着海州未来的希望工程,在此刻,被死死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天,还没亮。一场席卷全城的舆论风暴,已然成型。
凌晨五点,市委紧急召开扩大会议。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却死寂得可怕。市委、市政府所有在家的领导,全部到齐。我作为事故责任单位的主要负责人,坐在了最靠边的位置,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犯。
市委书记魏和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环视全场,目光最终,像两把锋利的冰锥,落在了我的身上。
“江远同志,你先说说情况。”
我站起身,将连夜整理好的事故简报,用最简练的语言,汇报了一遍。我没有推卸责任,也没有辩解,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
汇报结束,我坐下。会议室里,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一个分管城建的副市长,率先开口了,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指责:“江远同志,这个项目从一开始,我就提醒过,摊子铺得太大,战线拉得太长,一定要把安全生产放在第一位!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解释?!”
“是啊,”另一位常委也附和道,“现在网上舆论汹汹,把我们整个市委市政府都推到了风口浪尖!这件事,必须有人承担责任!”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我知道,墙倒众人推,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我成为了那个最显眼、最合适的靶子。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市长赵立春。我希望,这位刚刚将我引为“盟友”的领导,能替我说句话。
然而,赵立春只是端着茶杯,默默地吹着漂浮的茶叶,眼神低垂,没有看我,也没有开口。
那一刻,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冰冷,瞬间将我包围。我明白了,在这样一场足以动摇根本的政治风暴面前,所谓的“盟友”,也会选择最稳妥的自保。
会议室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越来越多的矛头,开始直接指向我。甚至有人,已经含沙射影地,提出了让我“暂停职务,接受调查”的建议。
就在我感觉自己即将被这场风暴彻底吞噬时,一个人的目光,却让我感到了一丝意外。
是钱振华。
这位常务副市长,我的老对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落井下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幸灾乐祸。他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冰冷的、审视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子,这就是政治。你以为你赢了?现在,才是真正的考验。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斤两,能扛得住这泰山压顶。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独自面对着这场四面楚歌的围剿。
会议在一种没有结论的压抑气氛中,暂时休会。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会议室,感觉双腿都有些发软。走廊里,昔日那些热情和我打招呼的同事,此刻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绕开我。
我独自一人,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推开窗,想透透气。初秋凌晨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无法让我混乱的大脑,有丝毫的清醒。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我拿出来一看,是林雪宁。
我的心,猛地一揪。我最怕的,就是接到她的电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描述这一切,更不想让她,为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来分担这份足以压垮一切的重担。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疲惫和绝望。
“喂,雪宁……”
电话那头,没有哭泣,没有责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传来的,是她那如同天籁般,温柔而坚定的声音。
“我看到新闻了。”她说,“你别怕。我刚才已经联系了我导师,他是咱们省最好的创伤外科专家,我请他连夜赶过来,亲自主持会诊。我在医院这边,已经安排好了最好的医疗资源。你先去稳住家属,救人,是第一位的。”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被一只最温柔的手,轻轻地扶住了。
外界所有的指责、压力、孤立,在这句话面前,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我知道,无论外面是怎样的狂风暴雨,我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个无论何时,都会无条件信任我、支持我、与我并肩作战的爱人。
这个电话,成为了我在即将倾覆的世界里,唯一能死死抓住的、让我重新站稳脚跟的锚点。
我对着电话,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她就在我面前。
“好,”我深吸一口气,眼眶有些发热,“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我再次望向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一场最艰难的战斗,正等待着我。
但是这一次,我的心里,不再只有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