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宫偏殿，名为“听雨轩”，陈设清雅至极，却也冷清得如同雪洞。月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地面洒下斑驳的清辉。云昭独立窗前，身上已换上了亲传弟子特有的月白云纹服制，布料柔软，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指尖一枚温润的黑色玉符悄然显现，是墨渊在她拜师礼成，众人注意力被谢无妄吸引时，不知用何种手段送入她袖中的。神念探入，里面只有一句慵懒带笑的话：“小昭儿，仙门规矩多，若待得不痛快，魔域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谢无妄若敢欺负你，告诉我，我拆了他的无妄宫。”
云昭唇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墨渊的这份毫不掩饰的维护，让她在这冰冷的仙门最高殿宇中，感受到一丝难得的暖意。但她也清楚，这更是一道催命符，让她在谢无妄眼皮底下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师妹。”一道清冷的嗓音在门外响起，不带丝毫情绪。
云昭迅速收起玉符，收敛心神，应道：“请进。”
一名身着白衣，面容俊秀却如同冰雕的少年走了进来，正是谢无妄座下唯一的道童，名唤“寒霜”。他手中捧着一套洗漱用具与一些日常用度，动作一丝不苟，眼神平静无波：“仙尊命你收拾停当后，至书房见他。”
“有劳师兄。”云昭颔首。
寒霜放下东西，并不多言，躬身退去，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该来的，总会来。云昭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推门而出。无妄宫主殿极大，回廊曲折，灵气氤氲成雾，行走其间，能清晰地感受到此地法则的森严与灵压的厚重。这不仅仅是仙尊居所，更像是一处独立的修炼圣地。
书房门扉虚掩着。云昭在门外站定，稳住略微有些加快的心跳，恭声道：“弟子云昭，求见师尊。”
“进。”里面传来谢无妄的声音，比平日里似乎更低沉几分。
云昭推门而入。书房内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并非她想象中堆满典籍、刻板严肃的样子，反而极为空旷雅致。四壁是直达穹顶的书架，陈列着无数玉简古籍，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旁还设有一个小小的香炉，正袅袅升起宁神静气的青烟。
而谢无妄，并未坐在书案后。他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星空图前，身姿挺拔如孤松，月白的常服衬得他少了些许白日里的凛然仙威，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清寂。他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喜怒。
云昭垂下眼帘，依礼跪下：“弟子拜见师尊。”
“起来。”他淡淡道，“既入我门下，凡俗虚礼可省。”
“是。”云昭起身，垂手而立，做出恭敬聆听训示的模样。内心却紧绷着，等待着他的质问——关于墨渊，关于她的来历，关于她为何能引动碑林异象，看穿幻阵核心……她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疑点。
然而，谢无妄并未追问任何事。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本薄薄的、封面空白的线装书册，递到她面前。
“此乃《先天一气诀》的基础篇，乃一切道法根基。”他的声音平稳无波，“上有我的一些注解，你拿去，三日内熟记于心，若有不明之处，可问寒霜，亦可……直接来问我。”
云昭微微一怔，双手接过。书册入手微沉，纸质古朴。她翻开一页，只见上面是工整却透着凌厉剑意的字迹，确实是对基础心法的阐释，但角度之刁钻，理解之深刻，远超寻常注解。这确是他亲手所书。
他不问过往，不究根源，反而从最基础的吐纳法门开始教起？这完全超出了云昭的预料。她设想过威逼、利诱、甚至是严刑拷问，却独独没想过，会是如此……寻常的师者之举。
“师尊……”她忍不住抬头，想从他眼中看出些许端倪。
“怎么？”谢无妄迎上她的目光，那双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觉得太简单？”
“不，弟子不敢。”云昭立刻否认，“只是……弟子愚钝，恐负师尊期望。”
“大道至简。”谢无妄转过身，重新望向那幅星空图，留给云昭一个清冷孤绝的背影，“根基不牢，纵有通天之资，亦是空中楼阁。你既为凡体初入道途，便需从头开始，一步一个脚印。”
他的话语无可挑剔，完全符合一位严师对初入门前弟子的期许与教导。可云昭心中那怪异的感觉却越来越浓。
“是，弟子谨遵师尊教诲。”她压下心绪，将书册小心收好。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香炉中青烟袅袅上升的细微声响。空气仿佛凝滞，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良久，谢无妄背对着她，再次开口，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几乎不存在的涩意：“今日……擂台之上，你所用那式‘星陨’，从何而来？”
云昭心中猛地一凛！来了！
那式“星陨”，正是她前世惯用，用以击败林薇薇的巧妙招式。其核心并非灵力多寡，而在于对力量轨迹的精妙引导与瞬间爆发，极具个人特色。
她早已准备好说辞，低头道：“回师尊，弟子当时情急，福至心灵，只觉得那般出手最为顺畅，并未细想来源。或许是……前世残留的本能？”
她将这个最敏感的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带着试探。
谢无妄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
又是长久的沉默。就在云昭以为他会继续追问，或者干脆点破时，他却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答案。
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星空图上划过，落点恰好是北斗七星中，摇光星的位置。云昭记得，前世，她最喜欢在摇光星力最盛的夜晚练剑。
“过往一切，无论你记得与否，既入无妄宫，便暂且放下。”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却比之前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日起，你只是云昭，是我的弟子。明白吗？”
云昭心头巨震。这话听起来是让她安心修炼，莫问前尘。可结合他之前反常的举动，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画地为牢的禁锢。他将她圈定在“弟子”的身份之下，究竟是想掩盖什么？还是想……控制什么？
“弟子……明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
“去吧。”谢无妄没有回头，“好生研读，莫要懈怠。”
“是，弟子告退。”云昭躬身行礼，一步步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直到门扉彻底隔绝了内外的视线，她才感觉那几乎令她窒息的无形压力稍稍减轻。她握紧了手中那本带着他笔迹和温度的心法，快步穿过空旷的回廊，回到听雨轩。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允许自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谢无妄的态度太奇怪了。他分明已经起了疑心，甚至可能已经确认，却选择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他收她为徒，亲自注解心法，却又用“师徒”名分将她束缚住。
他到底想做什么？弥补？监视？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云昭走到桌边，就着明亮的月光，再次翻开了那本《先天一气诀》基础篇。他的注解精准而深刻，若潜心修炼，对她夯实基础确有极大裨益。可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目光却猛地顿住。
在书页最下方的空白处，除了工整的注解，还有一行极细、极轻，几乎与纸张纹理融为一体的字迹，若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那并非关于心法的阐释，而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魂魄归来日，灯火阑珊处。”
字迹，与前面的注解同出一源，属于谢无妄。
云昭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小字，冰凉的书页仿佛瞬间变得滚烫。
他果然……知道了。
而这句诗，是忏悔，是暗示，还是……另一个她无法看透的局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