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的辩论,已经结束。
朱雄英进一步,他们就退一步,六位执掌着帝国权柄的尚书,带着满腹的震撼与复杂的心情,躬身退下。
朱雄英没有在殿内多做停留。
他回到书案前,将方才与六部重臣商议的要点,以及自己那套环环相扣的解决方案,亲自一字一句地整理成一份,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正式奏疏。
写完最后一个字,朱雄英搁下笔,仔细地将奏疏封入特制的封套之中。
他没有假手他人。
而是亲自捧着这份奏疏,走出了文华殿,向着皇爷爷朱元璋的寝宫走去。
空气中没有龙涎香,只有一股淡淡的混杂着药草与阳光的味道。
朱元璋正坐在一张宽大的罗汉床上。
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棉布常服,头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束着,经过多日的调养,身体好转许多。
“大孙来啦。”
听到脚步声,朱元璋没有抬头,只是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皇爷爷。”朱雄英走到他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家礼。
“这么早就把那六个老家伙,都叫过去了?吵出个结果了?”
朱雄英心中一凛。
文华殿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皇爷爷的眼睛。
他从袖中取出了那份奏疏,双手呈了上去。
“皇爷爷,孙儿今日确实是收到了登州的一份急报。其中有天大的喜讯,亦有天大的隐患。孙儿已经和六部诸公议过了,并有了一点不成熟的想法,特来请皇爷爷指正。”
“哦?”
朱元璋抬起头,他接过那份奏疏,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朱雄英一番。
他从自己这个孙儿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强大的自信,与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的心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才将目光落在了那份奏疏之上。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当他看到水泥盐田不费薪炭便可产盐,且品质远胜官盐时,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动容之色。
旧盐法之弊,他比谁都清楚。
而当他看到,那恐怖的产量数字时,饶是这位开国之君,呼吸也猛地停滞了一瞬。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朱雄英!
“雄英!”
他第一次没有叫大孙,而是直呼其名!
“这上面说登州基地,一月所产之粗盐已超山东全省一年之总和?!”
朱雄英迎着皇爷爷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平静地点了点头。
“回皇爷爷,奏报上确实如此。”
“而且……”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事实。
“龙一在信中还提及,这尚是盐场初次投产,诸多工序,尚在磨合,工人们也未尽熟练。此为产能爬坡之阶段。”
“若磨合完毕,全力开工,其最终产能或许还能再翻上一番!”
“……”
谨身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孙子。
那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充满了极致的震撼,仿佛是第一天认识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乖孙。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充满了无尽快意与欣慰的大笑声,猛地从这位老人的胸膛里爆发出来!笑声震得整个宫殿,都嗡嗡作响!
他笑得前俯后仰,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好!好!好啊!”
他连说三个“好”字,一把将朱雄英拉到自己身边,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
“咱的好大孙!你可真是咱的好大孙啊!”
朱元璋重新拿起那份奏疏,继续向下看去。
当他看到朱雄英不仅没有被这泼天富贵冲昏头脑,反而先一步预见到了白色雪崩的危机,甚至连如何利用这场危机的解决方案,都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时……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骄傲、欣赏的复杂情绪。
他将奏疏缓缓地放在了桌案上。
他看着朱雄英,感慨万千地说道:
“咱当年打天下,靠的是手里的刀,和跟着咱一起杀出血路的一帮穷兄弟。”
“咱给你留下的是一个还算安稳的江山。咱一直以为你会是一个不错的守成之主。”
“可咱今天,才发现咱看错了。”
他欣慰地拍了拍朱雄英的手背,一双虎目之中满是威严。
“你不仅能守成。”
“你比咱更懂得如何治国!”
“你比咱更狠!”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了书案前,拿起了那方代表着大明最高权力的国玺。
他没有任何犹豫,蘸足了印泥,重重地盖在了朱雄英那份奏疏的末尾!
随即他又提笔在奏疏的扉页上,写下了八个铁画银钩杀气腾腾的大字!
——“大胆去干,天塌有咱!”
他将这份盖上了国玉玺,又经他亲笔批复的奏疏,郑重地交还到了朱雄英的手中。
“去吧。”
“从此以后,这盐铁新政,你便是唯一的主事人。六部九卿,天下督抚,若有任何人,敢阴奉阳违,推诿扯皮……”
朱元璋的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暴戾之气。
“你不必奏请,可先斩后奏!”
朱雄英手捧着这份分量比江山还要沉重的奏疏,对着自己的皇爷爷,深深地拜了下去。
“孙儿……”
“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