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听了相父这番鞭辟入里的话,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胸中因老太监之事淤积的烦闷与戾气,在相父这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剖析与谋划下,竟如冰雪般消融了。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之前的暴怒、威吓,甚至那一瞬间闪过“不如杀了干净”的念头,在相父这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面前,显得何其幼稚与莽撞。
“高!实在是高!”刘禅由衷叹服,眼中闪烁着兴奋与释然交织的光芒,“相父此计,化被动为主动,变污点为利刃!”
“朕方才……险些因一时意气,坏了大事!”他想起自己踹那两脚时的快意,此刻竟有些后怕与赧然。
相父微微躬身,语气恭敬而恳切:“陛下圣明。老臣以为,驭下之道贵在恩威并施。”
“陛下天威已着,若再施以雨露,必能使这惊弓之鸟既畏天威,又感圣恩,自当竭忠效命。”
他谨慎地抬眼望向刘禅,目光中带着臣子应有的恭顺:“臣斗胆进言,为君者当以江山社稷为重。此奴虽微贱,然其处境位置,或可为我所用。”
“陛下宽仁,留其性命,实乃圣明之举。使其为活子,当可妙用无穷。”
“活子……”刘禅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心头豁然开朗。
相父不仅是在教他处置一个老太监,更是在教他以执棋者的眼光,审视、权衡和运用手中的每一份力量,哪怕是看似卑微甚至污浊的力量。
他郑重颔首:“朕明白了,多谢相父教诲!此事,便依相父之策。”
他略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冽:“不过,那老侍女与其勾连甚深,宫内几乎被其二人把持……此事虽暂不深究,却也不能任其坐大。”
“相父以为,当如何制衡?”
刘禅心里知道,老侍女应该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但是任何事情都需要留一手,万一出了差池,自己看走眼了呢?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这才故意地问相父。
相父羽扇轻点,成竹在胸:“此事易尔。陛下可借此次老太监‘犯错’之机,明升暗降,或调离其部分紧要职司,分与陛下信重之新进内侍。”
“亦可命陈到将军,于宫中暗布几枚‘闲子’,不涉机要,只观风向。”
“如此,既不动摇根本,又可破其铁板一块之势。温水煮蛙,徐徐图之,使其知陛下洞察一切,不敢再生妄念即可。”
刘禅抚掌而笑:“善!相父思虑周全,朕便按照相父所说去安排!”
他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彻底散去,只觉眼前一片清明。
看着相父沉静如渊的面容,一股难以言喻的信任与倚重感油然而生。
他提起朱笔,重新看向案上堆积的奏报,目光已变得无比坚定。
“对了,相父,”刘禅忽然想起一事,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那份受贿名单,尤其是涪城张氏……正好,与张盈那封通敌密信,一并‘用’起来!”
相父眼中也闪过同样的寒芒,君臣二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殿外风雪依旧,殿内的烛火却在君臣默契的无声交流中,燃得更加明亮而稳定,照亮了案头那关乎蜀汉未来的重重竹简,也照亮了那条布满荆棘却目标清晰的征途!
于是刘禅把老太监交代的那一大沓收受贿赂的文书都取出来,双手呈给相父,低声道:“前番不是有两个逆贼谋害朕吗?”
“那两个逆贼招供后,幕后的中间联络之人竟被老太监灭口了,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敲着案几,“不过相父的攻心之计确实高明,不但让老太监全招了,连那老侍女也......”
说到这里,他忽然警觉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老侍女早已退出殿外,老太监自然更不敢逗留。
刘禅紧绷的肩膀这才放松下来——这原是宫里的规矩。
每逢相父入宫议事,他们都会识趣地退下,倒也算得上两个会察言观色的伶俐人。
相父闻言大笑:“此乃略施小计耳,当不得陛下如此夸赞……”
君臣二人又仔细商议良久,不觉时辰已晚。
殿内一时静得只闻炭火噼啪之声。
刘禅凝视案上那份老太监的供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纸边缘。
涪城张氏——这个在相父面前始终以诗礼传家、谦恭有加的家族,竟敢将手伸进宫中。
刘禅忽觉寒意侵体,拢了拢衣袖,却见相父已起身告退。
风雪卷过殿门时,相父清癯却挺拔的身影仿佛将凛冽都隔绝在外。
刘禅目送那道背影,胸中翻腾的怒意渐渐沉淀为冰凉的筹谋。
老太监不过是个棋子,真正的对弈才刚刚开始。
“活子……制衡……”刘禅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木案几。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最后一丝躁动,眼神彻底冷冽下来。
帝王心术,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更容不下意气用事。
相父的计策,将污点化为利刃,将隐患转为棋子,这才是真正的驭下之道。
“来人!”
刘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殿门无声地滑开,老侍女垂首肃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动作依旧恭谨,但刘禅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丝极力掩饰的惶恐。
方才殿内虽无他人,但帝相密议时那隐隐透出的肃杀之气,足以让这深谙宫廷生存之道的老人心惊胆战。
“传老太监来见朕。”刘禅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诺。”老侍女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应声退下,脚步比平日更显急促。
不多时,老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殿,扑倒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额头死死抵着地面,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连一句完整的请安都说不出来。
他身上的袍服沾着尘土,脸上泪痕未干,狼狈不堪,显然被之前的审讯和皇帝的雷霆之怒彻底击垮了心防。
他此刻的恐惧,是发自骨髓的。
刘禅没有立刻让他起来,只是居高临下地、冰冷地审视着脚下这团瑟瑟发抖的“活子”。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老太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良久,刘禅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敲在老太监的心尖上:“狗奴才,抬起头来。”
老太监浑身剧震,艰难地、一点点抬起那张涕泪横流、惨白如纸的老脸,眼神涣散,不敢与天子对视。
“你做的那些勾当,桩桩件件,朕一清二楚。”刘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按律,你该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老太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但……”刘禅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念在你侍奉多年,也曾有些微劳。相父为你求情,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相父……?”老太监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光芒,绝望中透出一丝狂喜。
他万万没想到,那位平日里威严深重的丞相,竟会为他这样一个卑贱的阉人开口求情!这份“恩情”,瞬间在他心中被无限放大。
刘禅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相父这“施恩”之计,用得恰到好处。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刘禅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从今日起,你给朕夹起尾巴做人!”
“你这条命,是相父替你保下来的,也是朕暂时寄存在你这里的!”
“陛下隆恩!丞相大恩大德!老奴……老奴万死难报!万死难报啊!”
老太监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青石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要将满腔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感激都磕出来。
此刻,他对丞相的“感激”和对皇帝的“畏服”达到了顶峰。
“行了!”刘禅厌烦地挥挥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你的差事,暂时不动。但……”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老太监:“你给朕听仔细了。从今往后,你收的那些贿赂,每一笔,每一文,收了谁的,何时何地,都给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下来!”
“少一笔,差一文,朕就剁你一根手指头!十根手指头剁完了,就轮到你的脑袋!”
“诺!诺!老奴遵旨!一定记得清清楚楚!绝不敢有半分隐瞒!”老太监如蒙大赦,连连叩首保证。
“滚下去吧!记住朕今日的话!”刘禅厌恶地别开脸。
老太监几乎是爬着退出了大殿,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对相父“恩情”的铭感五内交织在一起,让他步履蹒跚,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庆幸”。
处理完老太监,刘禅的目光转向一直垂首侍立在一旁,同样面色苍白、大气不敢出的老侍女。殿内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你……”刘禅的声音拉长,带着审视的意味,“与那老奴,过往种种,朕暂且按下不表。”
老侍女身子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念在你侍奉母后与朕多年,也算尽心。”
刘禅的语气缓和了半分,但其中的警告意味不减反增,“然,宫内事务繁杂,你一人操持,难免疏漏。
“朕体恤你年岁渐长,不宜过度劳累。”
老侍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从明日起,朕会调拨几个伶俐的年轻内侍过来,分担你一些琐碎事务。”
“诸如……宫人调度、内库清点之类的杂事,就交由他们去做吧。”
刘禅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削去了老侍女手中一部分关键的人事和财权。
他虽然于心不忍,但如果对他们过于放纵,恐怕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后果,所以他必须硬下心来。
随即他语气稍缓,虽然措辞依旧强硬,但态度已截然不同——这正是刚柔并济之道,也是相父“温水煮蛙”、“分权制衡”之策的第一步。
“你只需专心打理好朕的日常起居,以及……看顾好那个老东西。”
刘禅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掠过老侍女,“他若再有不轨之举,或记录有误……朕唯你是问!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