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成都的寒风裹挟着刺骨的湿气,穿透重重宫墙,无声地侵蚀着殿阁的每一寸木石。
然而,比天气更砭人肌骨的,是那无形却无比肃杀的氛围,正如同精心编织的巨网,悄然笼罩于蜀汉朝野上下。
神农院那新砌的灰砖高墙,虽勉强隔开了院内革新迸发的灼热,却也使其成为所有旧有势力与潜在敌人聚焦的鲜明靶心。
一场由涪城张氏主导、多方势力默契配合的围剿,正如同暗夜中悄然张开的罗网,从舆论、人力、朝堂三个方向同时向内收拢。
宫苑深处,炭盆里的火光噼啪作响,却始终驱不散那份从四面八方渗入的寒意。
刘禅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纸卷。
那是陈到麾下探子日夜不停送来的密报,纸张坚韧却有些粗糙,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清晰地记录着这座都城乃至整个益州正在涌动的暗潮。
他的目光扫过一行行文字,嘴角偶尔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似嘲弄,又似了然。
“虚静以待……”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几乎微不可闻,仿佛在品味一剂苦口的良药。
眼下这情形,像极了深潭投石后那段沉闷的等待,波澜在水下积蓄翻滚,水面却反常地平静如镜。
他知道,那平静之下,是涪城张氏这个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在全力运作,是他们精心策划的多重攻势。
舆论造谣以毁其名,武力威慑以断其源,朝堂施压以窒其行。
他们试图用这三重绞索,将这初生的神农院扼杀于襁褓之中。
你们以为做得隐蔽?可笑!
陈到的探子无处不在,你们前脚做的决定,后脚就能快马加鞭传到朕的耳中。
你们以为在暗中操控一切,搅动风云,无人知晓?
却不知朕,早已将尔等一举一动,尽数掌握!
他修长的手指抽出最上面一份密报,纸张在指尖沙沙作响。
上面详细记录了今日市井间最新流传的段子。
说那浦元打铁用的不是凡铁,而是熔了国库里的铜钱。
说郭达造纸的秘方里,掺了孩童的指尖血以求色泽莹白。
字字荒诞,句句恶毒,却又精准地戳中愚夫愚妇最隐秘的恐惧。
这分明是深谙人心弱点的谋士手笔。
刘禅不由得摇头冷笑,指节重重叩击案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世道,人心何其愚昧!
信神信鬼,猎奇心重,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从不管真假虚实。
而这正是张氏利用的弱点:用荒诞却吸睛的谣言污染民心,用恐惧扼杀求变之心。
他继续往下看,另一份密报的边角已经被他不自觉地捏得发皱。
上面写着,已有数名原本有意应募神农院的外地工匠,在启程前夜家中莫名遭了火灾。
或是在荒郊野岭被蒙面强人“劝返”。
字里行间透着的威胁与暴力,几乎要溢出纸面。
这是张氏惯用的武力威慑,简单粗暴,却极其有效。
刘禅闭上眼,仿佛能清晰地“看到”张盈在涪城祠堂昏暗烛光下布置这一切的阴沉面容。
那嘴角的弧度带着十足的讥讽和笃定,仿佛整个蜀汉都已是他的掌中之物。
他不由得嗤笑出声,冷哼一声:
“好一个诗礼传家的奸猾之徒,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这些强盗勾当倒是样样精通。”
“涪城的土皇帝?呵,在那片地界上,他张盈说话比朕这个真正的皇帝还管用!”
思绪如潮水般涌来,他想到了张兴学一家的惨状。
想到了那些因张兴学事件而家破人亡的村落。
想到了狡诈无恶不作的张敦。
想到了那个从中富之家老实本分的张喜变成人人唾弃的张二瘤子的堕落。
想到了他进了张府别院生死未卜的妻子。
想到了张兴学惨死的父母。
想到了那两个被称作“小畜生”的孩子。
想到了被灭门的张兴学岳家。
还有那据说也遭了毒手的姐姐姐夫一家……
这一笔笔血债,都是张氏无法无天的铁证。
刘禅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些沉重的记忆从胸腔中挤出般使劲甩了甩头,继续看了下去。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身着绛紫官袍的重臣在散朝后“偶遇”时交换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也能看到茶楼雅座里那些被安插进去、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闲谈”朝政的暗桩。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刀光剑影藏在唇舌之后,杀机弥漫于文字之间。
朝堂之上,已有数位官员准备联名上奏,以“劳民伤财”、“怪力乱神”之由弹劾神农院。
这是第三重攻势,旨在从法理上将其彻底否定。
但他全都能看到。
成都城中他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此刻正显出它的威力。
陈到和赵云经营的探子网络,如同无形的蛛网般笼罩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街角的乞丐、店铺的掌柜、豪门中的杂役、不受重用的旁系子弟、甚至深宅内的门房、丫鬟、老仆……
无数双眼睛正在替他注视着一切。
张氏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让他胸中的郁结稍稍舒缓,仿佛执棋者静观棋局,只待最终落子那一刻。
但他依旧不动。
如同蛰伏于深穴的猛兽,收敛爪牙,压抑呼吸,只余一双锐眼在暗处冷冷地洞察着一切。
他在等,等那波澜真正涌上水面,等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更多地暴露出来。
等一个足以雷霆反击、一举定音的时机。
现在贸然动作,只会打草惊蛇,落入对方更复杂的后手。
唯有极致的静,才能应对这极致的暗涌。
他在等,必须等。
正如昔日朱元璋静候胡惟庸自露马脚,他也要等到张氏的攻势完全展开。
所有阴谋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发出那致命一击。
虽然心知这些攻击实则动摇不了他的根本,但胸中那股怒火却愈烧愈旺,憋闷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他终于将那些密报轻轻丢回案上,纸张散落发出簌簌轻响。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重重拍打在雕花窗棂上。
他唤来老太监,低声吩咐将所有这些密报立刻密封送至丞相府。
不过两个时辰,丞相诸葛亮便已悄然出现在宫内的密殿中。
自然是避人耳目而来。
如今无数双眼睛盯着君臣二人一举一动,但这等小事自然难不住诸葛丞相。
不过略施手段,换乘一顶青布小轿,从侧门绕行而入罢了。
密殿中,炭火同样烧得正旺,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他们相对而坐,颇为气定神闲。
诸葛亮轻摇羽扇,目光扫过案上的密报,淡然道:“陛下,风起了。”
刘禅提起茶壶,为相父斟满一杯,嘴角噙着一丝冷意:“正好。网已结妥,静待群蝇。”
诸葛亮微微颔首:“亮,唯愿陛下手中的茶,尚温时便能落幕。”
“朕也如此作想。”刘禅举杯,“凉了,便不好喝了。”
一切似乎尽在掌握,但那两双深邃的眼眸中偶尔闪过的锐光,那看似放松实则蓄势待发的坐姿,都像极了潜伏于深山密林中的两只猛虎,正耐心等待着最佳时机,随时准备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他们沉得住气,但他们身边的人却未必如此。
从案几上另一叠刚刚送达的密报中,刘禅能够清晰地了解到神农院那边的局势。
蒋琬、费祎等一干行政官员甫一上任便遭遇如此猛烈的攻势,早已焦头烂额,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数次向丞相府与宫中送来急奏,字里行间透着焦虑与不安。
得到的回复却始终如一:
陛下与丞相谕令,让他们自行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