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将海军策论当成了麻痹痛苦的良药，也当成了连接沈砚的唯一纽带。
他几乎以一种疯魔的姿态投入其中，仿佛只要将这份蓝图实现，那个沉睡的人就能获得一丝慰藉。
他依旧每日来到静心苑，对着沉睡的人儿诉说进展，像往日在御书房讨论政事一样，低声与沈砚“商议”。
“阿砚，你看，闽州这个地方，港湾深邃，避风条件好，朕觉得可以作为第一个造船基地。”
“你提到的那个‘橡胶’，朕已命商队留意，据说南洋有些岛屿上有类似之物……”
“朝中那些老顽固，一听要投入巨资建造海船，个个摇头，说劳民伤财。若你在，定能三言两语驳得他们哑口无言……”
他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讨论公事时的专注。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之下，是何种小心翼翼的伪装。
他不敢停下，不敢让沉默降临，怕那无边的空寂会再次将他吞噬。
这日，阳光难得晴好，透过窗棂洒在沈砚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竟似乎给他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
萧彻处理完朝务，照例来到静心苑。
他在床沿坐下，很自然地握住沈砚的手。
那手的冰凉，他已渐渐习惯，但今日，似乎比往日更冷一些，像一块永远也捂不热的寒玉。
“今日没什么新的进展，”萧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工部报上来几个造船的难题，关于龙骨强度和风帆设计，朕让他们再去寻访民间工匠。
阿砚，你若醒着，定会有更好的法子……”
他絮絮地说着，目光落在沈砚平静的睡颜上。
忽然，他的话语顿住了。
沈砚的脉搏，似乎比往日更微弱、更飘忽，如同风中残烛，下一刻就要熄灭。
一股没来由的恐慌攫住了萧彻的心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传太医！快！”他朝外低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太医署院判匆匆赶来，诊脉后，脸色瞬间灰败，他跪伏在地，声音悲戚：“陛下，沈大人脉象如游丝将断，恐…恐就在今日了。”
如同晴天霹雳，萧彻僵在原地。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那痛楚依旧尖锐得足以将他撕裂。
“去……去请沈国公与夫人。”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下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林氏和沈擎很快被引来，他们看到太医和萧彻的脸色，心中已明白了大半。
林氏腿一软，几乎栽倒，被沈擎死死扶住。
这位一生刚强的国公，此刻眼眶通红，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就在一片压抑的悲泣声中，床榻上，沈砚一直紧闭的眼睫，忽然颤动起来，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枷锁。
【检测到目标人物萧彻对盛世构成要素认知深化，执行意愿确认。】
【海军蓝图已纳入国家战略核心，潜在影响力评估巨大】
【综合判定：宿主沈砚最终任务——辅佐萧彻，开创千古盛世——已无限趋近完成。】
【最终阶段条件：满足。】
【解除生命维系强制状态，宿主即将苏醒。】
“阿砚！”萧彻扑到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在所有人期盼又恐惧的目光中，沈砚的眼睫艰难地抬起了一条缝隙。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涣散而无神，却奇迹般地，缓缓转动，依次看过了床边的三人。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此刻泪流满面的母亲林氏脸上。
林氏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抚上他消瘦的脸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砚儿，娘在这里……”
嘴唇翕动，气若游丝，林氏凑近了些，才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声音：
“娘……不哭……儿子……不孝…… ”
“往后……不能再……陪着您了……”
“您要……照顾好自己……莫要……莫要再为儿伤心……”
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割在心口。
林氏泣不成声，紧紧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傻孩子……是娘没照顾好你……是娘的错……”
他的视线缓缓移向父亲。
沈擎挺直着脊背站在床边，这个曾在万军之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老将，此刻眼圈通红，下颚绷得死紧。
“父亲……”
沈擎上前和林氏交换了位置，
“儿子……此生最幸……是投生沈家，为您与娘的儿子……”
“儿子……不能再随您习武……不能再光耀……沈家门楣……”
“不能再……在您和娘……跟前尽孝，是儿子……不孝……”
“您……定要保重……莫要……太过操劳……”
沈擎的喉结剧烈滚动着，宽厚的手掌紧紧包裹住沈砚冰凉的手。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沈家以你为荣。”
六个字，重若千钧。
他俯下身，额头抵在交握的手上，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砸在沈砚苍白的手背上。
这是沈砚记忆中，第一次看见如山般的父亲，如此失控地落泪。
最后，沈砚的目光转向了萧彻，那目光里含着千言万语——
有未能并肩走到最后的遗憾，有深入骨髓的眷恋，有对他未来孤独的心疼，更有……一种近乎圆满的释然。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嘴唇颤抖得厉害，再也发不出任何音节。
他只得看着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挤出一抹轻轻的微笑。
他握着萧彻的手，指尖在萧彻的掌心，极其轻微地勾挠了一下。
像是一个无声的约定，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再见”。
紧接着，他眼中那抹强行聚起的光，如同燃尽的星辰，迅速黯淡、消散。
他握着萧彻的手，彻底失去了力道，无力地松垂下去。
那双望着萧彻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
嘴角那抹温柔的弧度，永恒地定格在了苍白的脸上。
他的胸膛，不再有任何起伏。
呼吸，停了。
世界，在那一刻，万籁俱寂。
“不——！！！”
萧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猛地将沈砚搂进怀里，仿佛要将他嵌入自己的骨血。
“阿砚！你别走！你回来！你看看我！你再看我一眼！”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沈砚冰凉的脸颊上，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林氏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扑到床边，泣不成声：“我的儿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啊！”
沈擎踉跄着，这位顶天立地的老将，仿佛瞬间被抽走了脊梁，佝偻着，整个人如同磐石般沉默，唯有那剧烈颤抖的肩膀和汹涌的泪水，泄露了他滔天的悲痛。
【终极任务达成，系统解绑。】
【再见，沈砚。】
那冰冷的机械音，在无人感知的维度，发出了最后的告别。
静心苑外，梨花如雪。
而苑内，大晏王朝最年轻的帝王，怀抱着他刚刚逝去的太师，也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在他二十岁的这个春天，提前迎来了他人生的严冬。
窗外梨花开的正盛。
太子太师沈砚，于景和三年，三月，薨。
享年二十二岁。
那个曾照亮了冰冷宫墙，温暖了孤寂帝王心，承载了父母全部希望与骄傲的少年，终于在这梨花盛开之际，走完了他短暂而绚烂的一生。
万里江山，千秋功业，从此，在萧彻眼中，皆成囚笼。
每一缕盛世的荣光，都将映照出他失去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