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听见灯笼说话。
那天晚上我在后院晾晒新糊的灯笼纸，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起初以为是老鼠，直到那声音变成低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声音是从祖父的工作间传来的。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推开门缝往里看。祖父许老灯背对着门，正在给一盏白灯笼上油。那油黄澄澄的，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色泽，不像我们家常用的桐油。
爹，这盏给谁做的？我爹站在一旁问。
村东头李家的老爷子，大夫说熬不过这个月了。祖父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家出了二十两银子。
我爹叹了口气：又要去弄油？
祖父没回答，只是把灯笼转了个面。那一刻，我差点叫出声来——灯笼纸上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嘴唇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尖叫。
，祖父一巴掌拍在灯笼上，那张脸立刻消失了。不老实。他嘟囔着，继续往灯笼骨架上刷油。
我捂着嘴退后几步，心跳得像要蹦出胸口。我们家做灯笼的手艺在方圆百里都有名，尤其是那种特制的白灯笼，据说能帮人。但我从不知道借寿是这样的。
第二天一早，村里就传来消息，说磨坊的帮工王二昨晚突然死了，尸体干瘪得像被抽干了血。我爹和祖父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李家送灯笼。
我溜进祖父的工作间。那盏白灯笼已经不见了，但架子上还摆着几盏半成品。我凑近看，发现灯笼骨架内侧刻着细小的字——王二，甲子年五月初七卯时生。
我的手抖得厉害。王二就是昨晚死的那个帮工。
你在干什么？祖父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我吓得差点把灯笼摔了。
我、我来拿浆糊...我结结巴巴地说。
祖父眯起眼睛。他今年七十多了，但腰板挺得笔直，眼睛亮得吓人。红丫头，有些事不该你知道。他伸手拿过我手里的灯笼，去帮你娘做饭。
那天晚上，我又听见了说话声。这次是从堂屋传来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我光着脚走过去，看见那盏新做的白灯笼挂在房梁上，微微摇晃着。
...疼啊...好疼...灯笼里传出呜咽声，为什么要抽我的油...
我浑身发冷，却控制不住地走近。灯笼纸上慢慢浮现出一张扭曲的脸，是王二！他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嘴巴大张着：许家丫头...你爷爷害死我...他用我的油点灯...
我后退时撞倒了凳子。灯笼里的脸突然消失了，祖父的脚步声从里屋传来。我赶紧跑回自己房间，用被子蒙住头，却怎么也忘不了王二那张痛苦的脸。
三天后，李家老爷子奇迹般地能下床了，而村里又死了一个人——这次是卖豆腐的刘寡妇。我偷偷跟着祖父，看见他半夜去了刘寡妇家，天亮时才出来，手里提着个罐子。
第二天，又一盏新灯笼出现在工作间。这次我没敢靠近，但从远处看，灯笼纸上隐约有张女人的脸。
红丫头，来。祖父突然叫我，教你点东西。
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祖父指着那盏新灯笼说：这是借寿灯，咱们许家祖传的手艺。将死之人点上这灯，能借别人的阳寿续命。
那...被借的人呢？我声音发抖。
祖父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当然是死了。借寿借寿，有借就得有人给。他摸着灯笼，每盏灯里都得灌，就是被借寿的人身上熬出来的油。
我胃里一阵翻腾。祖父却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这手艺传了十几代了。你曾祖靠这个活到九十九，我也想到那个岁数。
那灯笼里...那些声音...
哦？你听见了？祖父眼睛一亮，说明你有天赋。许家的女儿迟早要学这个，不如现在就教教你。
他拉着我去后院，那里有个我从没进去过的小屋。门一开，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屋里摆着口大铁锅，锅边黑乎乎的，墙上挂着各种刀具。
在这儿熬油。祖父说，人死了六时辰内取油最好。今晚带你来见识见识。
我当场吐了出来。祖父皱皱眉：没出息。回去歇着吧，晚上我叫你。
我跑回屋，浑身发抖。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但我分明看见工作间的架子上，又多了盏没做完的灯笼，骨架内侧刻着刘氏，丙寅年...。
那天下午，村里来了个外乡人，说是找祖父做灯笼。我在门后偷听，那人声音急促：我娘快不行了，大夫说就这几天...要多少钱都行...
祖父慢悠悠地说：借寿灯一盏三十两，要指定借谁的寿再加十两。
我...我想借我媳妇的。那人压低声音，她生不出儿子，还总跟我娘吵架...
我捂住嘴。祖父居然答应了：先付一半，人死后再付另一半。记住，要新鲜的尸体，超过六个时辰油就不好用了。
那人走后，我冲进堂屋：爷爷！你不能这样！这是杀人！
祖父脸色一沉：小丫头懂什么？这是救人！那些被借寿的都是命贱的，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那王二呢？刘寡妇呢？他们...
王二是个赌鬼，刘寡妇克夫命。祖父不耐烦地挥手，再说了，咱们许家能这么兴旺，靠的就是这门手艺。你爹，你叔，哪个不是靠这个吃香的喝辣的？
我这才明白，原来全家都知道。我爹，我娘，我叔...他们都是帮凶。
晚上我装睡，等家里人都睡了，偷偷溜出去。我要去找证据，然后去报官。祖父的工作间锁了，但我记得地窖的钥匙放在厨房的罐子里。
地窖入口在柴房后面，平时锁着，说是放陈酒的。我抖着手打开锁，一股霉味混着说不清的怪味涌上来。我点着油灯，一步步往下走。
地窖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灯笼——全是白灯笼，但都已经熄灭了。每一盏灯笼骨架上，都刻着名字和八字。
我走近看最近的一盏：赵大山，庚午年...是村头赵家的儿子，去年失踪的那个。旁边那盏刻着孙小丫，前年淹死的小姑娘...
越往里走，灯笼越旧。有些已经破烂不堪，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最里面的一排灯笼格外大，我举起油灯一看，差点尖叫出声——那上面刻着许家人的名字！
许大有，戊寅年...——那是我曾祖父。
许金宝，庚辰年...——我爷爷的弟弟，据说早年夭折了。
许梅，壬午年...——我姑姑，生我爹时难产死的。
我的腿软得像面条。原来许家人不仅害外人，连自己人都...
找到你了。祖父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我吓得转身，油灯掉在地上熄灭了。黑暗中，祖父手里的灯笼亮着惨白的光。
本来想等你出嫁后再教你的。他叹了口气，既然你发现了，那就现在吧。
他举起另一盏灯笼，那上面清清楚楚刻着：许红，己亥年七月初八子时生——我的名字，我的八字。
为什么...我声音发抖。
许家的女儿都要这样。祖父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你曾姑奶奶，你姑奶奶，你姑姑...都是借寿灯的好材料。自家人的油，效果特别好。
我这才明白地窖里那些许家女人的灯笼是怎么回事。我想跑，但腿不听使唤。祖父举起那盏写着我的名字的灯笼，灯笼纸上慢慢浮现出一张脸——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乖，不疼的。祖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刀，很快就好。你的油能点十年灯呢...
灯笼里，我的脸开始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