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守余的办公桌上总摆着一只青釉瓷罐，罐口永远留着一指宽的空隙，从不盛满。同事们起初好奇，问他这是啥讲究，他总笑着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留着点余地，心里踏实。” 这话在2024年的牛市里，听着格外不合时宜。
那年的A股，像烧红的铁锅，什么东西扔进去都能烫出火星子。陈守余所在的建材公司，办公室早成了非正式交易厅，键盘敲击声里混着此起彼伏的报单声，打印机吐出来的K线图堆得比文件还高。
老周是办公室的“股神”，五十多岁的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每天揣着个平板电脑，屏幕亮得能映出脸。他原本是公司的技术骨干，自从去年全仓押中一只光伏股翻了三倍，就彻底无心工作了。那天午休，老周把平板电脑拍在办公桌上，红底白字的账户截图晃得人眼晕：“看见没？又涨停了！这波AI行情，我加了三倍杠杆，再涨两个板，直接提前退休！”
围过来的人里，小李最激动。他刚毕业三年，月薪八千，却跟着老周在股市里赚了辆代步车，此刻正摩挲着手机壳上的车标，唾沫星子横飞：“余哥，不是我说你，你那账户里三成现金放着吃活期利息，太浪费了！我上周把年终奖全加进去了，现在每天睁眼就赚两千，比上班还香！”
陈守余正低头核对报表，闻言只是抬了抬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青釉瓷罐。罐子是父亲留下的，他小时候总见父亲把稻谷倒进罐里，不管收成多好，都要留个罐口。父亲说，爷爷当年就是因为把粮仓堆得太满，遇上灾年没留种子，才差点饿死。后来父亲开了家小建材厂，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也坚持不赊销、不扩产，说“留着现金流，万一行情变了，还有退路”。可惜父亲走得早，厂子最终还是因为合伙人盲目扩张资金链断裂，没能撑下去。这些年，这只瓷罐就成了陈守余的念想，也成了他的投资准则——账户永远留三成现金，股债配比不超过七三开，绝不碰杠杆，绝不追热点。
“守余啊，”老周把平板推到他面前，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你就是太保守了！现在这行情，现金就是废纸！我把老家的房子都抵押了，贷出来两百万全仓梭哈了AI龙头，这叫富贵险中求！你看你，拿着长江电力、中国神华这些‘养老股’，一年分红才几个点，够干嘛的？”
办公室里一片附和声。“就是，余哥，太怂了”“错过这波行情，再等十年都未必有”“你看隔壁部门的王经理，上个月还跟我们一起吃泡面，现在都换奔驰了”。陈守余张了张嘴，想说长江电力的股息率常年稳定在4%以上，想说债券能对冲风险，想说现金是应对黑天鹅的子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在这片狂热里，理性的声音比蚊子叫还轻。
那天晚上，妻子林慧把一碗汤重重地放在桌上，脸色不太好看：“今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表弟跟着朋友炒股，三个月赚了五十万，准备给首付买学区房了。你呢？我们那套小房子都住了五年了，孩子明年就要上小学，学区房的影子都没见着。”
陈守余扒着米饭，低声说：“股市风险大，表弟那是运气好，万一跌了呢？”
“运气？人家是会抓机会！”林慧提高了声音，“你看看你，账户里躺着五十万现金，放着活期吃利息，一年才几千块！老周都跟我说了，现在闭着眼睛买AI股都能赚钱，你就不能勇敢一点？我同事张姐，把嫁妆钱都投进去了，现在赚的钱够买个爱马仕了！”
陈守余放下筷子：“爱马仕是赚出来了，可万一亏了呢？嫁妆钱都没了，日子怎么过？”
“你就是没出息！”林慧站起身，眼圈有点红，“人家老公都想着怎么给家里多赚钱，你倒好，守着那点死钱不敢动。我跟着你，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
那天晚上，陈守余在书房坐了一夜。书桌抽屉里，放着父亲当年的账本，上面用钢笔写着“留余”两个字，墨迹都有些褪色了。他打开股票软件，看着满屏的红色涨停板，AI、算力、数据要素这些概念股像坐了火箭，每天涨幅超过10%。他的账户确实不起眼，长江电力涨了2%，中国神华跌了0.5%，债券基金平盘，那五十万现金安安静静地躺在账户里，像个异类。
他手指悬在“买入”按钮上，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要不，就加一点？就加十万，买点大家都在买的AI股？说不定真能赚点钱，给林慧买个礼物，让她开心开心。可转念一想，父亲的厂子，那些因为盲目扩张而倒闭的企业，那些在熊市里跳楼的股民，一个个画面在眼前闪过。他猛地缩回手指，关掉了软件。
接下来的日子，办公室的狂热愈演愈烈。老周定做了一件印着“股市战神”的文化衫，每天穿着上班，逢人就传授“追涨秘籍”；小李换了辆宝马3系，每天中午开车出去兜风，回来就给大家带星巴克；就连平时最稳重的财务大姐，都把养老钱取出来，跟着老周买了AI股。只有陈守余，依旧雷打不动地持有那些“老古董”，账户里的三成现金，像一根刺，扎在所有人眼里。
团建那天，公司包了辆大巴去郊外的度假村。车上，老周拿着麦克风，唾沫横飞地讲他的炒股经，车厢里掌声不断。轮到陈守余发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大家投资还是要谨慎点，别把所有钱都投进去，留着点现金，万一市场变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哄笑打断了。小李喊道：“余哥，你这是嫉妒我们赚钱吧！” 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守余啊，你就是太老派了，现在是数字经济时代，要敢闯敢拼！等我这波赚够了，就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那天的聚餐，陈守余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桌上的龙虾、鲍鱼堆得像小山，大家推杯换盏，谈论的都是账户余额、涨停板、翻倍目标，没人理会他。他默默地夹着青菜，听着身边的欢声笑语，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饭后，同事们去K歌、打牌，他一个人走到度假村的湖边，晚风带着凉意，湖面泛着涟漪。他掏出手机，想给林慧打个电话，却看到她发来的微信：“我跟闺蜜逛街，她老公炒股赚了钱，给她买了个钻戒，真好看。”
陈守余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林慧不是物质，她只是想让日子过得好一点，想让孩子有更好的教育资源。可他的“留余”，在她眼里，成了没出息的代名词。
国庆节后，市场开始变天了。先是监管层出台了限制AI行业无序扩张的政策，接着几家AI龙头企业爆出业绩造假，股价连续跌停。办公室的气氛瞬间从沸点降到冰点。
第一天，AI股集体大跌8%，老周的账户亏了二十多万。他还嘴硬：“正常回调，加仓抄底！” 第二天，股价又跌了10%，他的杠杆账户触发了预警线，券商给他打电话，让他追加保证金。老周脸色惨白，到处找人借钱，可大家的账户都在亏损，没人愿意借钱给他。
小李的宝马车也卖了，可还是不够填补亏损。他坐在工位上，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通红，嘴里不停地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跌这么多？” 财务大姐更是哭红了眼，养老钱亏了大半，每天以泪洗面。
办公室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偶尔的叹息。老周把那件“股市战神”的文化衫塞进了柜子最深处，再也没拿出来过；小李不再谈论股票，每天埋头工作，试图用加班麻痹自己。
陈守余的账户却依旧平稳。长江电力的股息按时到账，债券基金稳中有升，那五十万现金，成了他最坚实的后盾。他看着AI股跌到了合理估值区间，又选了两只业绩扎实、被错杀的龙头股，用现金分批建仓。
11月中旬，市场迎来了一波反弹。陈守余建仓的两只股，短短半个月涨了20%。他没有贪多，涨到目标价位就果断卖出，把利润落袋为安。他的账户不仅没亏，反而比年初涨了15%。
那天，老周找到他，红着眼眶，声音沙哑：“守余，我……我房子没了。” 原来，他没能凑够保证金，券商强制平仓了他的股票，抵押的房子也被银行收走了，老婆跟他吵着要离婚，孩子的学费都成了问题。
陈守余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他拿出自己的投资笔记，递给老周：“我爸当年说，投资就像种庄稼，不能把所有的种子都种下去，要留一些，万一遇上灾年，还有机会重来。” 笔记上，第一页写着“留余三则”：仓位留余，不超过七成；行业留余，不集中单一赛道；现金流留余，永远保留三成现金。
老周翻着笔记，眼泪掉了下来：“我要是早听你的，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陈守余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也不晚，先把生活过好，投资的事，慢慢来。”
那天晚上，陈守余回到家，林慧已经做好了晚饭，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红烧肉。她把一碗汤端到他面前，轻声说：“今天老周老婆来公司了，哭着说房子没了。还是你靠谱，幸好你没跟风。”
陈守余愣住了，这是林慧第一次没有抱怨他。他看着妻子温柔的眼神，心里的委屈和孤独，突然烟消云散了。
“其实，我也动摇过，”陈守余说，“看着大家都赚钱，我也想过加仓，想过追热点。可一想到我爸的厂子，想到那些因为不留余地而失败的人，我就不敢了。”
林慧握住他的手：“以前是我不懂，总想着快点赚钱，忽略了风险。现在才明白，你不是没出息，你是心里有数。咱们日子过得安稳，比什么都强。”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桌上的青釉瓷罐上，罐口的空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陈守余突然觉得，那些曾经的孤独，都值了。
春节前，市场逐渐回暖。陈守余用预留的现金，又加仓了几只高股息的蓝筹股。他的账户稳步增值，虽然没有那些妖股涨得快，却像涓涓细流，汇成了江河。
同事们开始主动找他请教投资经验，老周也重新振作起来，跟着他学习价值投资，慢慢弥补亏损。办公室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狂热，大家谈论股票时，多了几分理性和谨慎。
那天午休，陈守余坐在书桌前，看着青釉瓷罐，想起了父亲。他仿佛看到父亲站在粮仓前，笑着对他说：“孩子，留着点余地，就永远有希望。”
他打开投资笔记，在“留余三则”下面，又加了一行字：孤独，是坚持智慧的代价；而留余，是穿越周期的底气。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洒在办公桌上，暖洋洋的。陈守余知道，未来的市场还会有涨跌，还会有狂热和恐慌，但他会一直坚守“留余”的准则。那些曾经的孤独，早已化作他内心的铠甲，让他在纷繁复杂的市场中，始终保持清醒，守住本心。
就像寒冬里独自守着炭火的人，旁人或许会笑他固执，可只有他知道，那点余温，不仅能熬过最冷的夜，还能在春暖花开时，播下新的希望。而那些曾经的格格不入，那些无人理解的孤独，最终都成了他最珍贵的财富——因为他明白，真正的智慧，从来都不需要喧嚣的喝彩，只需要在风暴来临时，有一处安稳的港湾，有一份从容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