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山？
秀娥的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她飘在半空中的身影忽明忽暗，嫁衣上的金线凤凰停止了游动，像是时间突然静止。
那个站在乱葬岗入口的青衫男子缓步走来，月光穿透他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那不是活人该有的实影，而是泛着青光的半透明轮廓。
张道长擦掉嘴角的血迹，瞳孔紧缩：又一个游魂...
马富贵瘫坐在地上，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陈...陈老师？你不是...投江了吗？
陈青山没有理会其他人，眼睛只盯着秀娥。他的面容清癯苍白，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儒雅气质，即使成了鬼魂，也掩不住那股子书卷气。
秀娥...他轻声唤道，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找了你三年...
秀娥的鬼魂剧烈颤抖起来，那张惨白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痛苦之外的表情。她伸出透明的手，似乎想要触碰陈青山，又在半途缩回。
你...你为什么...秀娥的声音支离破碎，为什么不来救我...那天晚上...他们按住我...往我嘴里灌药...你明明答应过...会在后门等我...
陈青山的魂体晃了晃，像是被无形的刀刺中：我去了...秀娥，我真的去了...他的声音哽咽了，李家人早有防备...他们埋伏了人...把我打昏扔进了地窖...
马富贵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蜷缩着身子不敢抬头。张道长敏锐地注意到这个细节，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等我醒来...陈青山继续道，魂体泛起阵阵涟漪，已经过去两天...他们说...说你跟李家少爷圆了房...羞愤投井了...
秀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笑：圆房？那个痨病鬼...拜完堂就断气了！他们...他们是要活埋我给他陪葬！她的指甲突然暴长，变得漆黑锋利，你知道被活埋是什么感觉吗？陈青山...你知道泥土一点点填满嘴巴...鼻子...是什么滋味吗？
陈青山的魂体剧烈波动起来，几乎要消散。他跪了下来——鬼魂本不该有实体，但他跪下的动作却让周围的杂草自动分开。
我知道...他抬起头，眼中流下两行血泪，所以当我听说你的消息后...我去了松花江...我想...黄泉路上...总要有人陪你...
乱葬岗上一片死寂。连风都停了，只有陈青山的声音在坟茔间回荡。
张道长突然开口：陈先生，你既已投江，为何魂魄不散？
陈青山苦笑一下：因为我没找到秀娥...我在阴间寻遍了每一个角落...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他看向秀娥，血泪不断，后来我才知道...她的魂魄被红绳所缚...困在这乱葬岗...不得超生...
秀娥的鬼魂开始扭曲变形，一会儿是那个美丽的新娘子，一会儿又变回腐烂的恐怖模样。她的声音也变得忽高忽低：你骗人...你要是真来找我...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为什么...为什么！
最后一声为什么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坟头的土块簌簌滚落。陈青山被无形的声浪掀翻，魂体几乎散开，但他挣扎着重新凝聚。
因为我过不了血河...他虚弱地说，直到七天前...这里的怨气冲开了阴阳界限...我才能...
七天前？张道长突然打断他，就是从赵三更死的那天开始？
陈青山点点头：我感应到秀娥的怨气...一路追寻而来...但阴阳两隔...我走得慢...
张道长若有所思地看向马富贵：村长，你还有什么没说的？当年活埋秀娥，真的只是因为她要逃婚？
马富贵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秀娥的鬼魂突然暴起，一把掐住马富贵的脖子将他提离地面：说！告诉他们...你们对我做了什么...说！
马富贵双脚乱蹬，脸色由红转紫。就在他即将断气的一刻，陈青山飘上前，轻轻按住了秀娥的手：让他说...秀娥...让活着的人都知道真相...
秀娥犹豫了一下，终于松开手。马富贵像破布一样摔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脖子上留下五个漆黑的指印。
是...是阴婚...马富贵哑着嗓子说，李家少爷病得快死了...算命的说...要找个八字相合的新娘子...如果冲喜不成...就...就做成阴婚...保李家香火...
张道长倒吸一口冷气：所以秀娥姑娘一过门，发现新郎将死，想逃跑...
李婆子怕人财两空...马富贵不敢抬头，就...就让我们帮忙...说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
陈青山的魂体突然迸发出刺目的青光：你们...你们这群畜生！
秀娥却出奇地平静下来。她飘到陈青山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两个鬼魂接触的瞬间，一道柔和的光芒从他们交握处扩散开来，照亮了整个乱葬岗。
青山...秀娥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而温柔，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陈青山点点头，血泪止住了：在奉天城的学堂外...你给弟弟送伞...我正好出来...
那天雨好大...秀娥的鬼魂渐渐变回生前的模样，一个清秀温婉的姑娘，你的长衫都淋湿了...
张道长看着这一幕，眼中精光一闪，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张金黄色的符纸：两位，贫道有一法，或可化解这段冤孽。
所有人都看向他。张道长继续道：秀娥姑娘怨气太重，无法自行往生。但若有至亲至爱之人甘愿为，引她过奈何桥...
我愿意。陈青山毫不犹豫地说，需要我做什么？
张道长看向秀娥：需要秀娥姑娘放下仇恨，接受超度。而村长...他转向马富贵，需要你以活人之躯，在阴阳交界处开一条路。
马富贵颤抖着问：怎...怎么开？
真心忏悔，以血引路。张道长沉声道，但记住，若有一丝虚假，必遭反噬。
马富贵看了看陈青山和秀娥，又看了看周围荒凉的乱葬岗，突然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秀娥姑娘...陈老师...我马富贵这辈子没干过几件人事...今天...今天就让我做一回人吧...
张道长点点头，从怀中取出朱砂、符纸和一把小巧的桃木剑。他让陈青山和秀娥站在裂开的坟坑两侧，马富贵跪在坟前，自己则站在坟头，脚踏七星步，口中念念有词。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张道长突然大喝一声，桃木剑指向夜空，以我之血，引尔之魂！
他咬破中指，将血滴在符纸上。符纸无风自燃，化作一道金光射向秀娥。秀娥的鬼魂顿时被金光笼罩，嫁衣上的凤凰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清亮的鸣叫。
秀娥...陈青山向她伸出手，跟我走吧...
秀娥犹豫了一下，眼中的怨恨渐渐被悲伤取代：青山...我...我杀了好多人...
那不是你的错。陈青山温柔地说，是他们先害了你...
马富贵突然掏出匕首，在自己掌心划了一道，鲜血顿时涌出：秀娥姑娘...这是我的血...我的命也给你...只求你...放过村里无辜的人...
鲜血滴入坟坑，竟没有渗入泥土，而是像珠子一样滚动着，形成一条细细的血线，通向黑暗深处。
张道长见状，立刻加快念咒速度。金光越来越盛，将秀娥和陈青山完全包裹。秀娥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嫁衣上的凤凰飞了出来，在她头顶盘旋。
就是现在！张道长大喝，陈青山，拉住她！
陈青山紧紧握住秀娥的手，两个魂体开始慢慢融合。秀娥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微笑，那是她死后第一次笑。
青山...等等我...
就在这关键时刻，秀娥的鬼魂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一股黑气从她心口冒出：不...我不能走...他们...他们还没偿命...李婆子...马富贵...他们都得死...
怨气再次爆发，比之前更甚。金光被黑气侵蚀，开始变得暗淡。张道长脸色大变：不好！她执念太深！
陈青山却突然笑了。他松开秀娥的手，转而将她紧紧抱住：秀娥...记得我们约定过什么吗？生不同衾...死同穴...
说完，他的魂体突然迸发出耀眼的白光，那光芒纯净而温暖，将黑气一点点驱散。但与此同时，陈青山的身体也开始消散，从脚部开始，化作点点星光。
青山！你在做什么？秀娥惊恐地想推开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
我在履行诺言...陈青山的笑容温柔而悲伤，黄泉路上...我陪你...
张道长恍然大悟：他在燃烧自己的魂魄！这样下去会魂飞魄散的！
秀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不！青山！停下！她拼命想抱住陈青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消散，我跟你走...我跟你走！不要这样...求求你...
陈青山已经说不出话了，只剩上半身还在坚持。他用最后的力气，在秀娥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
的一声轻响，陈青山的魂体完全消散，化作无数光点，环绕在秀娥周围。
秀娥呆立在原地，眼中的怨恨如潮水般退去。她低头看着自己渐渐变得透明的双手，突然笑了：傻瓜...一直都是个傻瓜...
她转向张道长和马富贵，轻声道：我不恨了...带我们回家吧...
张道长立刻重新念咒，这次金光畅通无阻地将秀娥包裹。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嫁衣上的凤凰发出一声长鸣，冲天而起。
青山...等等我...
最后一丝光芒消散在坟坑深处。乱葬岗恢复了寂静，只有夜风轻轻拂过坟头的枯草。
马富贵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张道长收起法器，长舒一口气：结束了...
三个月后，春暖花开。
马家屯渐渐恢复了生机，逃走的村民陆续回来。李家的宅子已经荒废，据说每到深夜，还能听到里面有女人哭泣的声音。
张道长在乱葬岗上做了七天法事，超度所有亡魂。秀娥和陈青山的坟被修葺一新，合葬在一起，坟前立了块简单的石碑，上面刻着陈青山 李秀娥夫妻之墓。
马富贵辞去了村长职务，在坟旁搭了间草屋，日夜守墓。有人说他疯了，也有人说他是在赎罪。
至于那双红绣鞋，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是偶尔有夜归的村民说，在月光特别亮的晚上，能看到乱葬岗上有两个模糊的身影手牵着手，慢慢走向远方。
而每当这时，风中总会传来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像是男子在轻声吟诗，女子在低声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