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过后的第七天，李家村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
张瘸子——现在或许不该再叫他瘸子了——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老君山。他的左腿已经完全康复，走起路来甚至比年轻人还要稳健。这本该是件喜事，却让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和恐惧。
张爷爷......一个细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瘸子转身，看见是村里的小丫头春妮。她是那天被山魈召去的孩子之一，八岁年纪，原本活泼伶俐，如今却总是呆呆的，眼睛看人时直勾勾的，像是能看透人心。
妮子，怎么不跟其他娃耍去？张瘸子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
春妮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小手，指向老君山的方向：他们在哭......
谁在哭？
山里的小哥哥们。春妮的眼睛突然变得全黑，声音也变成了好几个孩子重叠在一起的腔调，他们说很冷......很饿......已经饿了三十年了......
张瘸子浑身汗毛倒竖，一把抓住春妮的肩膀：妮子！醒醒！
春妮猛地一颤，黑眼珠恢复了正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瘸子把她搂在怀里，感觉到小女孩的身体冰凉得不似活人。
张老哥。村长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脸色凝重，又发作了？
张瘸子点点头，看着春妮跑远的背影：十几个孩子，全这样？
嗯，白天看着好好的，一到晚上就说胡话，眼睛全变黑。村长压低声音，更邪门的是......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继续道：昨晚守夜的二狗说，看见这些孩子半夜聚在祠堂天井里，围成一圈，中间摆着......他咽了口唾沫，摆着七只死老鼠，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张瘸子心头一震。三十年前那个游方道士临死前曾说过，老君镇煞碑下有七盏，对应北斗七星方位......
老哥，今晚我去你家，有话说。村长匆匆离去，背影佝偻得像是一夜老了十岁。
夜幕降临，张瘸子来到村长家。屋里只点了一盏豆油灯，光线昏暗。村长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匣子，颤抖着手打开。
里面是一本发黄的线装书和几道符纸。
三十年前的事......村长声音嘶哑，你记得多少？
张瘸子摇头：我只记得那年夏天闹瘟疫，死了好多人。后来来了个游方道士，做了场法事，瘟疫就停了。
法事......村长苦笑一声，翻开线装书，里面竟是用血写成的文字，那不是普通的法事。那年山魈即将破封，道士说必须用七个童男童女的魂魄做，才能加固封印。
张瘸子倒吸一口凉气：你们......
不是我！村长激动地打断，是上一任村长和村里几个老人做的决定。他们选了七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的声音低下去，道士说这是七童祭碑，用七个纯阳或纯阴之体的魂魄镇住山魈。仪式完成后，所有参与的人都发了毒誓，绝不外传。
张瘸子想起春妮说的山里的小哥哥们，胃里一阵翻腾：那些孩子......
埋在石碑周围，每人胸口钉了一枚铜钱。村长从匣子里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就是这种镇魂钱。当年一共做了七枚，现在......
现在怎么了？
村长面色惨白：昨晚我去查看了，石碑周围的土......被人挖开过。七枚铜钱，少了三枚。
两人沉默良久，油灯的火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明明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三十年前参与仪式的老人，除了我，还有六个。村长突然说，李老汉、赵铁匠、王婆子、周货郎、陈猎户，还有......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瞪大看向窗外。
张瘸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看身形像是个女人，头发披散着。
谁？！村长厉声喝道。
人影一晃就不见了。两人冲到门外，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留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像是刚从水里走出来。
坏了......村长浑身发抖，是守山人......她回来了......
守山人是谁？
村长刚要回答，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
是李老汉家！
两人急匆匆赶到李老汉家时，院子里已经围了几个村民。李老汉的儿媳瘫坐在堂屋门口，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没了......全没了......
张瘸子挤进堂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李老汉的尸体仰面躺在血泊中，胸口被撕开一个大洞，心脏不翼而飞。更诡异的是，尸体周围的地面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三枚铜钱，形成一个三角形。
是山魈......村长喃喃道，它来讨债了......
张瘸子注意到李老汉的右手紧紧攥着，他费了好大劲才掰开——掌心是一撮灰白色的毛发，散发着腐肉般的恶臭。
不是山魈。一个沙哑的女声突然从人群后方传来。
村民们惊恐地让开一条路，露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约莫五十来岁，头发灰白杂乱，脸上布满伤疤，最骇人的是她的眼睛——一只是正常的，另一只却是全白的，没有瞳孔。
守山人！有人惊叫出声。
女人对众人的恐惧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尸体前蹲下，用那只正常的眼睛仔细查看伤口。
山魈杀人不见血。她抬头看向张瘸子，独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伥鬼干的。山魈破了部分封印，先放出了它的伥鬼。
伥鬼？张瘸子心头一震，为虎作伥的伥鬼？
女人点点头：被山魈吃掉的人，魂魄不得超生，成了它的奴仆。三十年前那七个孩子......她突然停住，转向村长，老东西，还差六个人，对吧？
村长面如死灰，踉跄后退。
女人冷笑一声，转向所有村民：三十年前，你们村用七个孩子的命镇压山魈。现在封印松动，那些孩子的怨魂成了山魈的伥鬼，回来索命了！
村民们一片哗然，有人惊恐，有人愤怒，更多人则是一脸茫然。
你胡说！一个中年汉子站出来，我爹从来没提过什么七个孩子！
女人不答，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破布，抖开来——那是一面染血的孩童肚兜，上面用黑线绣着李宝儿三个字。
认识吗？女人盯着汉子，这是你弟弟的肚兜。三十年前，他才五岁。
汉子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不可能......爹说宝儿是染瘟疫死的......
瘟疫？女人发出刺耳的笑声，那为什么七个孩子的尸体都埋在镇煞碑下？为什么他们胸口都钉着铜钱？
她转向所有村民，独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你们以为山魈为什么专找孩子？因为它在报复！报复你们用孩子镇压它！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哭喊和咒骂。张瘸子注意到，有几个老人悄悄溜走了，其中就包括赵铁匠和王婆子。
你是谁？张瘸子问女人，怎么知道这些？
女人沉默片刻，才回答：我是最后一个守山人。我们一族世代看守老君山封印。三十年前，我父亲发现村民要用童子祭碑，赶来阻止，却被......她摸了摸脸上的伤疤，被活活打死了。我侥幸逃脱，但失去了一只眼睛。
村长突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造孽啊......都是造孽啊......
女人冷冷地看着他：哭有什么用？山魈已经醒了三分，它的伥鬼会一个个杀死当年参与仪式的人，用他们的血和魂魄彻底破坏封印。李老汉只是第一个。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像是很多孩子在一起笑，却又夹杂着野兽般的嘶吼。
所有村民都僵在原地，恐惧如潮水般蔓延。
那怎么办？张瘸子问，老君显灵重新封印了山魈，为什么还会......
因为仪式不完整。女人打断道，你只是暂时压制了它。要彻底封印山魈，必须找到剩下的镇魂钱，重新布置七星阵。
她走到张瘸子面前，独眼紧盯着他：你能引动老君显圣，说明你有道缘。但这次，我们需要更多准备。
什么准备？
女人刚要回答，村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跑来：不好了！赵铁匠家......全家都死了！心......心都被挖了！
人群再次炸开了锅。女人脸色大变，抓住张瘸子的手臂：快带我去镇煞碑！伥鬼在加速杀人了！
张瘸子来不及多想，抓起一盏灯笼就带着女人往老君山方向跑。身后，村长嘶哑的喊声传来：小心啊！守山人一族......他们......
后半句话被夜风吹散了。
山路湿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月光被云层遮挡，只有灯笼微弱的光照亮前方。
村长刚才想说什么？张瘸子问，关于守山人的事？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守山人一族有个秘密。我们......
她的话戛然而止，猛地拉住张瘸子。前方不远处的镇煞碑前，跪着七个模糊的身影，看身形都是孩童。他们正用小手拼命挖着碑下的泥土，嘴里发出呜咽般的哭声。
是伥鬼......女人声音紧绷，他们在挖剩下的镇魂钱！
就在这时，一个孩童突然转过头来。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那根本不是人脸，而是一张腐烂的猫脸，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口尖牙。
快跑！女人一把推开张瘸子，它们发现我们了！
七个伥鬼同时站起，以诡异的姿势朝两人爬来。张瘸子转身要跑，却见女人站在原地不动，从怀中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
去找剩下的参与者！女人头也不回地喊道，必须在子时前——
她的话被伥鬼的尖啸声淹没。张瘸子最后看到的，是女人用剪刀划破手掌，将血洒向扑来的伥鬼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