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省亲事毕。
荣国府上下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连檐下的红绸都显得有气无力。那些为迎接贵妃娘娘省亲搭建的亭台楼阁、扎制的彩灯花树,如今都成了碍眼的累赘,要一一拆除清理。下人们脚步虚浮,眼底带着连日劳累的青黑,可还得强打精神收拾残局。
贾赦站在荣禧堂前的月台上,看着一箱箱从库里搬出来的瓷器摆设——都是为省亲新添置的,描金彩绘,精美绝伦。可他知道,这些东西多半是要收进库房落灰了,下次再用,不知是何年何月。
“老爷,”林之孝捧着一本厚厚的账簿过来,脸色有些发白,“这是省亲的用度总账,请您过目。”
贾赦接过,随手翻开。只看了一页,眉头就皱了起来。再翻几页,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这……这么多?”
账簿上墨迹淋漓,记录着一笔笔开销:
“定制贵妃舆轿及仪仗:八千两。”
“重修省亲别墅及园景:三万五千两。”
“置办各色摆设器皿:一万二千两。”
“宴席食材、酒水、赏封:两万八千两。”
“各色绸缎、衣料、首饰:一万五千两。”
“……”
最后一行朱笔小字触目惊心:“省亲总计:十五万八千两。”
十五万八千两。
贾赦握着账簿的手微微发抖。他知道省亲花费巨大,可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荣国府一年的田庄收成加上铺面租金,满打满算也就五万两左右。这一下子,就是三年多的进项!
“公中……还剩下多少?”他哑着嗓子问。
林之孝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账面上……还有三万两。可那是预备着今年各房月例、下人薪俸、日常嚼用的……若是动了,下半年就……”
就揭不开锅了。
贾赦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闷得他喘不过气。
这些年,他不是不知道公中亏空。王夫人管家,表面风光,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田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铺面租金拖着不给,可府里的开销却一年比一年大。他原想着,好歹是国公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不至于……
可这十五万八千两,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最后的幻想。
“父亲。”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贾赦回头,见贾琏不知何时来了,正看着他手中的账簿,脸色同样凝重。
“琏儿……”贾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贾琏走过来,接过账簿,一页页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如今帮着打理东院产业,对银钱进出最是敏感。这账目上的数字,让他心惊肉跳。
“这还只是省亲的花销。”他合上账簿,声音低沉,“儿子前几日看过公中总账,这些年陆陆续续的亏空,加起来……怕是不下十万两。”
十万两。
贾赦腿一软,踉跄后退两步,被贾琏扶住。
“父亲当心。”
“我没事……”贾赦摆摆手,声音嘶哑,“只是……只是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恩侯,你是长子,要撑起这个家……”
可他撑住了吗?
这些年,他沉迷酒色,荒唐度日,把家事都推给弟弟弟媳。如今家业凋零至此,他有什么脸面去见地下的父亲?
“父亲,”贾琏扶他在石凳上坐下,低声道,“这事……得早做打算了。”
贾赦抬起头,看着儿子年轻却沉稳的脸:“你的意思是……”
“分家。”
两个字,像惊雷,炸在贾赦耳边。
他猛地站起来:“不可!父母在,不分家!这是祖训!”
“祖训也要看情形。”贾琏神色平静,“如今公中亏空至此,若是再不分家厘清,拖下去,只会越陷越深。到时候,就不是分家,是败家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父亲,您想想珠大哥哥。他为什么拼了命也要去考科举?因为二房指望着他光耀门楣,重振家业。可如今珠大哥哥不在了,二房的指望……还剩什么?”
贾政是个清官,俸禄有限。王夫人管家多年,却只知挥霍,不懂经营。宝玉……那个衔玉而生的孩子,如今十岁了,还只在内帷厮混,哪里是能撑起家业的料?
若是再不分家,二房只会拖垮大房,最后大家一起沉没。
这些道理,贾赦都懂。可……
“你祖母不会答应的。”他颓然道,“她最重团圆,最恨分家。”
“祖母那边,儿子去说。”贾琏道,“父亲只需做好分家的准备。账目要理清,产业要分割,该咱们大房的,一分不能少;该给二房的,咱们也不占便宜。”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中有着超越年龄的决断。
贾赦看着儿子,忽然觉得,这个他曾经觉得太过沉默寡言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了。长得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担当,还要有魄力。
“好……”他重重点头,“为父……听你的。”
***
东院正房里,邢悦正在核对礼单。省亲期间,各府送来的贺礼堆了半间屋子,都要一一登记造册,该回礼的回礼,该入库的入库。
秋桐捧着一本册子念道:“北静王府:白玉如意一对,织金缎十匹,官窑瓷器一套……”
“记下。”邢悦头也不抬,“回礼备赤金镶宝石的头面一套,南珠一斛,再添上咱们庄子上新收的蜜桔两筐。”
正说着,贾赦进来了。
他脸色很差,脚步也有些虚浮。邢悦忙放下笔,起身迎上去:“老爷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贾赦摆摆手,在炕上坐下,接过邢悦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才缓过气来。
“悦儿,”他看着她,声音疲惫,“我想……分家。”
邢悦手中的笔“啪”地掉在桌上。
她看着贾赦,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老爷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贾赦把省亲的账目和公中的亏空说了一遍,末了叹道,“再不分家,这个家就完了。”
邢悦沉默着。
分家。
在原着里,贾府直到抄家都没正式分家。可那是小说,如今这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日子。公中亏空十万两,省亲又花了十五万八千两……这样的窟窿,怎么填?
“老爷想怎么分?”她问。
“该咱们大房的,咱们拿走。”贾赦道,“田庄、铺面、祖产,按规矩分。公中的亏空……咱们也承担一部分。毕竟我是长子,不能全推给二房。”
“那老太太呢?”邢悦又问,“老太太的用度,往后谁出?”
“我出。”贾赦毫不犹豫,“分家后,我每年奉银五千两,供母亲用度。吃穿用度,全包在我身上。”
五千两。
这可不是小数目。寻常人家,一年有五百两就能过得很好。五千两,足够贾母过得比现在还要奢侈。
邢悦点点头:“老爷仁厚。只是……二房那边,怕是不会同意。”
“由不得他们不同意。”贾赦咬牙道,“公中亏空是他们管出来的,如今窟窿补不上,难道要大家一起死?”
他说得激动,眼圈都红了。邢悦轻轻拍着他的背:“老爷别急,慢慢来。这事……得从长计议。”
她心里其实赞同分家。这些年,王夫人管家,明里暗里不知贪了多少。王熙凤进门后,更是变本加厉。若是再不分家,东院挣再多的钱,也得填进那个无底洞。
只是……分家不是小事。尤其是贾母还在,最重团圆的老太太,能答应吗?
三日后,贾赦在荣禧堂提出了分家。
那日天气阴沉,铅云低垂,像是要下雨。荣禧堂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可气氛却冷得像冰。
贾母坐在正中的紫檀木榻上,手里攥着佛珠,眼睛看着跪在堂下的贾赦,脸色铁青。
“你再说一遍。”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的怒气。
贾赦磕了个头,声音坚定:“儿子请母亲允准,分家。”
“混账!”贾母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震得跳起来,“父母在,不分家!这是祖训!你……你是要气死我吗?!”
贾政也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大哥,你……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咱们兄弟一体,荣辱与共,怎么能分家?”
王夫人坐在一旁,垂着眼,手里的帕子绞得死紧。她没想到贾赦会突然提出分家,更没想到,他会当着老太太的面,把公中的亏空捅出来。
“母亲,二弟,”贾赦抬起头,眼圈通红,“不是儿子不孝,是……是实在没办法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双手奉上:“这是公中这些年的总账,请母亲过目。省亲花了十五万八千两,历年亏空加起来不下十万两。如今公中账面上,只剩三万两。这三万两,要维持府里上下几百口人的吃穿用度,要支应各房月例,要发下人薪俸……母亲,撑不下去了啊!”
贾母接过账簿,手在抖。她不懂这些数字,可那些触目惊心的红字,她看得懂。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多……”她喃喃道。
“母亲,”贾政也跪了下来,“是儿子无能,没能管好这个家……”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贾母闭上眼睛,两行浊泪滑落,“我的敏儿刚走,珠儿也走了,如今……如今你们又要分家……这个家,是要散了吗?”
她哭得伤心,贾赦和贾政也红了眼眶。
许久,贾母止住哭声,睁开眼睛,看着贾赦:“你真要分?”
“是。”贾赦重重点头,“分家后,儿子愿每年奉银五千两,供母亲用度。母亲的一切吃穿用度,全由儿子承担。二弟那边,该分的产业,儿子一分不多占。公中的亏空,儿子也愿意承担一半。”
这话说得仁至义尽。连贾政都愣住了。
每年五千两,还承担一半亏空……大哥这是把大半担子都揽过去了。
“大哥……”贾政声音哽咽,“这怎么行……”
“就这么定了。”贾赦打断他,看向贾母,“母亲,您应允吗?”
贾母看着两个儿子,看着这偌大的荣禧堂,忽然觉得浑身无力。
她想起丈夫临终前的话:“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可她守住了吗?
儿子们离心,家业凋零,孙儿早逝……她这个老太太,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地下的丈夫?
“罢了……”她摆摆手,声音苍老,“你们……你们自己商量吧。我老了,管不了了……”
说完,她起身,由鸳鸯搀着,颤巍巍地回了内室。
背影佝偻,像一瞬间老了十岁。
堂下,贾赦和贾政相对无言。
***
消息传到东院时,王熙凤正在看账本。
平儿急匆匆进来,压低声音:“奶奶,出大事了!老爷在荣禧堂提出分家,老太太气得不轻,二老爷也……”
“分家?”王熙凤眼睛一亮,“当真?”
“千真万确!”平儿道,“这会儿荣禧堂那边还闹着呢。”
王熙凤放下账本,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分家好。
分家太好了。
这些年,她帮着姑母管家,早就看出公中是个无底洞。那些亏空,那些烂账,她看得清清楚楚。若是再不分家,东院挣再多的钱,也得填进去。
如今分家,大房独占伯府产业——虽说爵位是二房的,可产业是按房头分的。大房是长房,该分的田庄、铺面、祖产,一样不少。
到时候,她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再不用看姑母的脸色,再不用受那三条规矩的约束……
“奶奶,”平儿小声道,“您说……二爷会同意分家吗?”
王熙凤笑容一滞。
贾琏。
她这个丈夫,表面温和,内里却极有主见。那三条规矩,他遵守得一丝不苟,对她这个妻子,也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若是他不同意分家……
正想着,贾琏回来了。
他脸色不太好,进来后径直去了书房。王熙凤跟进去,见他坐在书案前,盯着窗外出神。
“夫君,”她柔声道,“听说父亲提出分家了?”
贾琏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冷:“你听谁说的?”
“府里都传遍了。”王熙凤在他身边坐下,“要我说,分家也好。公中亏空那么多,再不分家,咱们也得被拖累。分家后,咱们独占伯府产业,往后……”
“往后什么?”贾琏打断她,声音平淡,“独占产业,然后呢?看着二房败落?看着祖母伤心?”
王熙凤一愣:“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分家是父亲提出来的,又不是咱们……”
“父亲提出分家,是因为公中亏空,实在没办法。”贾琏看着她,眼神深邃,“可咱们做儿孙的,不能只想着自己。二房刚失了珠大哥哥,兰哥儿才三岁,二叔二婶年纪也大了。这个时候分家,让他们怎么过?”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凤儿,我知道你精明,会算计。可有些事,不能只算计利益,还要讲情分。父母在,不分家,这是孝道。珠大哥哥才走一年,咱们就急着分家,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会说咱们大房凉薄,会说我不念兄弟之情。”
王熙凤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她看着丈夫平静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陌生的感觉。
这个男人,她嫁给他快两年了,自以为摸透了他的性子——温和,沉默,重规矩。可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看清他骨子里的东西。
不是精明,不是算计,是仁厚。
那种世家子弟从小被教导的、刻在骨子里的仁厚。
“夫君……”她声音软了下来,“是妾身考虑不周。妾身只是……只是担心这个家……”
“我知道。”贾琏握住她的手,语气缓和了些,“你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只是分家这事,急不得。就算真要分,也得等祖母心情平复了,等二房那边安顿好了,慢慢来。”
他看着她,眼神认真:“凤儿,你记住,咱们是长房长孙,要有长房长孙的担当。有些便宜,能占;有些便宜,占了会良心不安。”
王熙凤重重点头,心里那点算计,忽然就淡了。
她想起出嫁前母亲的话:“凤儿,贾家是诗礼传家,最重规矩仁厚。你嫁过去,要守规矩,也要学他们的仁厚。”
她一直没当真。可如今看着丈夫,她忽然明白了。
有些东西,比精明算计更重要。
“妾身明白了。”她轻声道,“夫君放心,妾身会谨言慎行,不给夫君添麻烦。”
贾琏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很真实:“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
窗外,终于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像无数声叹息。
王熙凤站在窗前,看着雨丝纷飞,心里那簇不甘的火苗,忽然就熄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平静。
也许……这样也好。
精明一辈子,算计一辈子,最后又能得到什么?
不如像丈夫这样,守着本心,守着仁厚。
至少,夜里能睡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