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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张小小的、泛黄的纸条吸了进去，变得粘稠而凝滞。
档案室里，光线昏暗，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像无数被惊扰的幽魂。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只剩下老旧白炽灯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嗡嗡”声。
钱卫东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他死死地盯着丁凡指尖那片薄薄的纸，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官场上常见的红润，变成了死人般的惨白。那张纸，就像传说中索命的阎王帖，只看一眼，就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和魂魄。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团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从他的额角、鬓边、后颈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瞬间浸湿了那浆得笔挺的白衬衫领口。
站在丁凡身侧的老纪检王建国，眼神一凛。他办了一辈子案子，见过太多人从嚣张到崩溃的瞬间，但像钱卫东这样，仅仅因为一张纸条就瞬间垮掉的，还真不多见。这说明，这张纸上承载的秘密，分量极重。
年轻的李航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他看看丁凡平静无波的侧脸，又看看魂不附体的钱卫东，心里翻江倒海。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什么叫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位年轻的丁书记，他不是在查案，他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外科医生，不动声色地巡视着，然后一刀下去，就精准地切中了病灶最深处的脓包。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丁凡并没有当场展开那张纸条。
他只是用两根手指夹着它，对着灯光，像欣赏一件古董般端详了片刻。然后，他的目光从纸条上移开，落在了钱卫东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
他什么也没问，但那个眼神已经问了所有的问题。
钱卫东被他看得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档案架，铁架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丁凡收回目光，动作轻柔地将那张纸条重新折好，然后，在钱卫东惊恐的注视下，他没有将它放回那个凹槽，而是随手放进了自己上衣的内侧口袋，和那支钢笔待在了一起。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就像是收起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便签。
“好了。”丁凡拍了拍手，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小插曲，“今天就到这里。这三份文件，加上……这个。”他指了指自己装了纸条的口袋，“我们纪委要带走调查。钱主任，麻烦你现在就去办一下交接手续，我们在这里等你。”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等你”两个字，在钱卫-东听来，却无异于最后的宣判。
“我……我这就去……”钱卫东失魂落魄地应着，转身的时候，脚下甚至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不敢再看丁凡一眼，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档案室。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王建国走到丁凡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钦佩和一丝好奇：“丁书记，那张纸……”
丁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一笑：“王哥，有时候，鱼饵本身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鱼看见饵之后的反应。”
王建国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看向丁凡的眼神里，敬畏之色更浓了。
……
半小时后，黑色的帕萨特驶离了城建局的大院。
车内的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王建国和李航坐在后排，透过后视镜，他们能看到那位在档案室里还人五人六的钱主任，此刻正像一根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地站在台阶上，目送着他们的车远去，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书记，您真是神了！”李航终于憋不住了，他满脸通红，兴奋得像个刚看完偶像演唱会的粉丝，“您是怎么知道那几个档案盒有问题的？还有最后那张纸条……简直、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
丁凡坐在副驾驶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听到李航的话，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平静地开口：“运气好而已。”
运气好？
李航当然不信。王建国也不信。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运气，一抓一个准？这分明是通天的手段。
王建国看着丁凡的背影，心里暗自感慨。他原以为这位年轻的领导是靠着背景空降下来的，现在看来，人家是真有雷霆万钧的本事。他那份看似随意的平静之下，隐藏的是对局势的绝对掌控。
车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有轮胎压过路面的声音在平稳地回响。
丁凡看似在闭目休息，实则脑海中正在飞速运转。
那三份伪造的文件，是矛。那张藏在封套里的纸条，是盾，也是一张能随时取人性命的王牌。
直接把这些东西交给巡视组？不行。
那样做太扎眼，太突兀。一个新上任的副书记，第一天去查档案，就精准地找到了连环证据，甚至还翻出了一张陈年纸条？这不叫能力，这叫妖孽。赵德明那种老狐狸，第一个怀疑的就会是自己。他会想，丁凡背后是不是有人在递材料？他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想借巡视组的手，来达成他自己的政治目的？
一旦被这种老狐狸盯上，后续的每一步都会变得束手束脚。
所以，证据必须以一种更合理、更隐蔽的方式出现。
他要故技重施。
用匿名举报的方式，将一枚精确制导的“导弹”，发射出去。
“小李，”丁凡忽然睁开眼，对前排开车的李航说，“回单位后，你帮我跑个腿。”
“书记您吩咐！”李航立刻坐直了身体。
“去邮局，买十个不同款式、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再买十张不同样式的信纸。记住，不要在同一个窗口买，多跑几家店，分开买。”丁凡的语气不疾不徐。
李航虽然不解，但还是用力点头：“好的，书记，我记下了！”
王建国在后排听着，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丁凡的意图，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不禁感叹：这份心思的缜密，滴水不漏，实在是可怕。
……
回到办公室，丁凡将王建国和李航都打发了出去，一个人关上了门。
他没有急着动笔，而是先将今天拿到的三份问题文件，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蓝天花苑小区配套道路硬化工程补充协议】，伪造李明杰签名，追加工程款两百三十万。负责该项目的，是时任城建局工程科科长，现任局总工程师的刘建军。
【滨江路景观带升级改造项目结算报告】，虚报土方量和苗木采购数量，骗取财政资金四百一十万。负责该项目的，也是刘建军。
【城东污水处理厂扩建项目变更申请】，伪造专家论证意见，将原定的国产设备，变更为价格高出近一倍的进口设备，差价高达五百万。负责该项目的，依然是刘建军。
丁凡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个刘建军，系统回溯的资料显示，他是李明杰从乡镇一手提拔起来的铁杆心腹，是李明杰插在城建领域最重要的一根钉子，也是李明杰大部分黑钱的“白手套”。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直接动李明杰，动静太大，阻力也太大。但如果只是动他手下一个总工程师，那无论是从程序上还是难度上，都要小得多。
只要把刘建军这根钉子拔出来，李明杰的防线，自然就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丁凡从李航买回来的信封和信纸里，随机抽出了一套。他换了一支笔，刻意模仿一种文化水平不高、但心中充满愤懑的人的笔迹，开始书写。
他的措辞极为讲究，通篇没有一句过激的言辞，只是以一种“实在看不下去的老员工”的口吻，陈述事实。
“尊敬的省纪委巡视组领导：”
“我是一名在江州市城建系统干了半辈子的老同志，有些话，憋在心里很多年了，不吐不快。我们市城建局的总工程师刘建军，这个人有问题，有大问题！”
“别的我不多说，你们可以去查查三年前的‘蓝天花苑’项目。当时追加了二百多万的工程款，说是地质复杂，其实根本就是无中生有！那份补充协议，你们仔细看看上面的签名和公章，跟原始合同对比一下，懂行的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
“还有滨江路的景观带，报上去的账目水分有多大，天知地知，他刘建军知！只要把当年的施工方找来问一问，一问便知！”
信的篇幅不长，却字字如刀，精准地指出了两个项目的核心问题，并且提供了明确的核查方向——查文件，问施工方。这种举报，最让纪委头疼，因为它太具体，具体到你无法忽视。
写完后，丁凡又拿出那三份问题文件的复印件，他没有用完整的复印件，而是用剪刀，将每份文件上最关键的那一部分——比如伪造的签名、虚高的金额、有问题的公章——分别剪了下来，做成几个小小的纸片。
他将这几个纸片，连同那封举报信，一同塞进了牛皮纸信封。
这样做，既能提供关键线索，引起巡视组的重视，又不会暴露自己已经掌握了完整证据的事实，完美地将自己隐藏在了幕后。
一切准备就绪。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内线。
“小李，你上来一下。”
李航很快跑了上来。
丁凡将那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他，神情严肃地交代：“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这封信投进省委大院门口那个绿色的邮筒里。记住，全程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的脸，找个有监控死角的地方，投进去就立刻离开，然后直接回家，今天不用再回单位了。”
李航接过信封，那薄薄的信封在他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他知道，这里面装的，可能是一场即将来临的官场地震。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问任何问题，转身快步离去。
丁凡站在窗边，看着李航的身影消失在楼下。他知道，自己亲手点燃的引信，已经送了出去。
接下来，就看赵德明这条老狐狸，怎么接招了。
而此时，省纪委巡视组驻地，江州宾馆一号楼。
一名巡视组的工作人员，正抱着一堆刚刚从收发室取回的信件和材料，走进组长赵德明的套房。
“组长，这是今天收到的一些群众来信。”
赵德明正戴着老花镜看一份文件，闻言只是“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工作人员将那堆信件放在桌上，正准备离开，却被其中一个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吸引了注意。
信封上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只用一种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省纪委巡视组亲启”八个大字。
出于职业的敏感，他鬼使神差地，先将这封信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