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清晨，在一片消毒水的味道中醒来。
经过一夜“惊心动魄”的抢救，陈阳总算从“急性肠胃炎”的魔爪中挣脱出来，虚弱地躺在VIp病房里，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看上去比真的生了一场大病还要凄惨。
陪护了一夜的市委副秘书长李文军，眼圈发黑，神情憔悴，但总算长舒了一口气。江州的干部没在南陵的地盘上出大事，他的乌纱帽算是保住了。
“丁书记，马老，您二位也辛苦了一夜，快去休息吧。陈书记这边，我们安排了最好的护士二十四小时看护，您们尽管放心。”李文军搓着手，态度殷勤得近乎谄媚。
丁凡一脸凝重地看了一眼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陈阳，叹了口气：“李秘书长，实在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看陈阳同志这个样子，今天下午的矿区参观，我们是去不了了。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先取消吧？我们得留个人在这里照顾他。”
取消？
李文军听到这两个字，眼睛都亮了，心中简直要放起鞭炮来。他巴不得这几尊瘟神赶紧找个地方待着，别再出来惹是生非。
他连忙摆手，脸上却挤出万分为难和遗憾的表情：“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丁书记，您看……要不您和马老先去矿区，陈书记这边我亲自守着？”
“那不行。”马东国板起脸，老干部的固执劲头又上来了，“我们江州的人，不能麻烦地方同志。就这么定了，今天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医院和酒店陪着小陈。”
李文军假意推辞了几句，便“万般无奈”地同意了。他立刻向林德义汇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电话那头的林书记在表达了深切的慰问和关怀后，爽快地批准了考察团的“病假”。
一场精心策划的考察，就这样因为一场“意外”的疾病，草草收场。
送走了李文军一行人，病房的门一关，刚才还哼哼唧唧的陈阳，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起桌上的苹果就啃，一边啃一边含糊不清地抱怨：“憋死我了！书记，您那药也太猛了，我感觉肠子都快打成中国结了。”
马东国看着他活蹦乱跳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行了，有的吃就不错了。要不是你演得逼真，能这么顺利？”
“顺利是顺利，就是有点费屁股。”陈阳揉着肚子，心有余悸。
丁凡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些悄然散去的黑色轿车，眼神平静。笼子的看守暂时离开了，但笼门，依旧紧锁。
“好好休息吧。”丁凡拍了拍陈阳的肩膀，“等下一场戏开演，你还得当主角。”
陈阳啃着苹果的动作一僵，嘴里的果肉顿时不香了。
……
南陵市委大院，书记办公室。
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林德义挂断了电话，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急性肠胃炎？我看是酒囊饭袋炎吧。”他端起面前那杯顶级的信阳毛尖，轻轻吹了吹浮沫，“江州来的这帮人，中看不中用。一个愣头青，一个老古板，还有一个病秧子。王建国就派了这么几个人，也想来我南陵推广他的模式？痴人说梦。”
站在一旁的秘书赵文谦恭敬地附和道：“书记说的是。那个姓陈的，昨天在会上就满嘴胡话，一看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刺头。现在闹这么一出，正好给了我们一个台阶下，省得再陪他们演戏。”
“话是这么说，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林德义呷了一口茶，眯着眼睛，一副尽在掌握的派头，“王建国现在是省委副书记，春风得意，我们不能让他抓住话柄。这样，你准备一份最好的水果和补品，我们亲自去酒店，探望一下那位陈书记。”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另外，你去把丁凡请到我办公室来。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年纪轻轻就坐上市委书记的位置，背后肯定不简单。我得亲自跟他‘交流交流’，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水深’。”
“我这就去办。”赵文谦心领神会，躬身退了出去。
他就是录音里那个声音傲慢的年轻人。他很享受这种替林德义传达“旨意”的感觉，那种掌握别人生杀予夺的权力感，让他深深着迷。
上午十点，丁凡接到了赵文谦的电话，电话里，林书记对他临危不乱、顾全大局的表现表示了“高度赞赏”，并诚挚地邀请他到市委，就“江州模式”的推广细节，进行一次“深入的、私人的”探讨。
丁凡挂了电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口，眼神平静如水。
鱼，终于要见钓鱼的人了。
南陵市委书记办公室的气派，超出了丁凡的想象。房间足有上百平米，一整面墙都是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市中心的景色。窗边摆着一盆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罗汉松，虬结的枝干透着一股苍劲的意味。办公桌是名贵的黑酸枝木，桌上除了几份文件和一部红色电话，再无他物，显得简洁而威严。
林德义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很亲切地招呼丁凡在待客区的沙发上坐下，亲自给他泡了一杯茶。
“小丁书记，让你见笑了。”林德义将茶杯递过来，脸上挂着长辈般和煦的笑容，“我们南陵这边，干部作风是有些粗犷，昨天让你和陈书记受委屈了。”
“林书记言重了。是我管教下属不严，给您添了麻烦。”丁凡欠了欠身，姿态放得很低。
“诶，年轻人嘛，有锐气是好事。”林德义摆了摆手，一副大度的样子，“这次请你来，主要是想听听你对‘江州模式’的真实想法。你知道，我们南陵情况复杂，历史遗留问题多，不像江州那样的‘一张白纸’，好画最美的图画。”
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说道：“就拿你们的‘权力清单’制度来说，想法是好的，公开透明，接受监督。但在我们这儿，真要推行，阻力会非常大。很多项目，很多工程，你要是完全按规矩来，一步都走不动。有时候，为了发展，为了效率，就得有一些‘灵活性’，得‘特事特办’。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嘛。这个道理，小丁书记，你应该懂。”
丁凡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看着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市委书记，听着他将腐败和特权，包装成“灵活性”和“发展需要”，心中一片冰冷。
他懂，他当然懂。
他懂那些被“特事特办”掉的矿工的性命，懂那些被“灵活性”侵吞的国有资产，懂那些在“水深”的规则下，维权无门的百姓的血泪。
“林书记说得对，是我考虑得太简单了。”丁凡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虚心受教”的神情，“南陵的情况确实比江州复杂得多，很多经验看来是不能照搬。这次回去，我一定向王书记如实汇报，南陵的改革，确实需要更多时间，也需要省里给予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看到丁凡如此“上道”，林德义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让他知难而退，回去告诉王建国，南陵这块骨头，不好啃。
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愈发“融洽”。
林德义开始大谈自己的“执政理念”，从城市规划讲到招商引资，从干部队伍建设讲到文化传承，俨然一位指点江山的智者，在给后辈传授宝贵的人生经验。
丁凡始终保持着谦恭的微笑，时不时点头附和，或者提出一两个显得有些“天真”的问题，引得林德义更加滔滔不绝。
而就在这片和谐的表象之下，几十公里外，南陵市的高速出口。
一个由十几辆黑色别克组成的沉默车队，没有进入市区，而是拐上了一条通往市郊的僻静小路。
最前方的车里，周海东放下了电话，对身旁的高强说道：“省厅那边已经安排好了，目标人物现在在市委书记办公室。我们的人已经控制了市委大院所有的出入口和监控中心。可以收网了。”
高强点了点头，拿起对讲机，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下达了命令：“‘惊蛰’行动，第二阶段开始。各单位注意，目标，南陵市委大院一号楼，九楼，市委书记办公室。行动！”
……
“小丁啊，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林德义端起茶杯，做了个总结性的陈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施舍意味，“官场这潭水，深得很。有时候，看破不说破，是一种智慧。记住，能走多远，不取决于你做了多少，而取决于你‘看懂’了多少。”
他靠在沙发上，享受着这种点拨后辈的快感，心中一片舒畅。
就在这时，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被人毫无征兆地、猛地推开了。
赵文谦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书……书记……不……不好了……”
林德义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他正要开口呵斥，却看到赵文谦的身后，走进来几个神情冰冷、气质悍然的陌生男人。
为首的，正是周海东。
他没有看林德义，目光直接落在了沙发上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年轻人身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
然后，他才转向已经惊得站起来的林德义，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盖着红色印章的文件，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般，在偌大的办公室里炸响。
“林德义同志，我们是中央纪委、国家安监总局联合调查组。经中央批准，从现在起，对你进行立案审查，请你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