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想要放弃了吗？觉得难？”
忽然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黑暗中，唤醒了令狐蕃离低沉的意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然不再身处于断壁残垣的涂山，而是在一个温馨舒适，沉浸在月色的房间里。面对着他的，是一张点着台灯，整齐的放着各色书籍的桌子，而桌子旁，一个男人沉寂的回过身来，看着他。
“你，你怎么会在…………”
令狐蕃离睁开眼睛，满是惊骇。眼前的人他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
“因为失血过多，你快死了。所以我才能在你面前出现。不过…………你为什么会对我的存在这么惊讶…………你一直都想回到这个生活？”
他伸出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然后索性转过椅子，正面对着依旧靠着墙壁，留着血的令狐蕃离。
“在那个世界，你过得好吗？”
他用双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令狐蕃离。在短暂的沉默后，他轻轻的吐出这几个字。
“脱离了繁重的课业，脱离了城市生活的快速度，内卷，就业，恋爱和婚恋压力，这些一切都灰飞烟灭，在一个新的，动漫的世界里，你过得开心吗？”
“……………………”
“老实说，其实…………”
听着他的话，令狐蕃离低下头，忽然感觉鼻子有点酸。
“…………也就那样吧……”他随即继续说下去。
“穿越也没有舒服到哪里去。我不是什么龙傲天，也没有那种毁灭天地的系统，小说里那种穿越者的福利我一点也没有享受到，过来，也就是个身世一无所知的婴儿。我阿爷把我养大，可是他最后也因为病痛死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
令狐蕃离絮絮叨叨的说着。
“修炼也没有带给我什么特殊的感觉。拥有力量之后，就要利用它自保，保护别人……我因此杀过人，杀过很多，我自己都对此有些麻木了。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杀人，从来没有。”
“这样。”他听着，点了点头。
“你后悔去做这些么。后悔自己的手上，有人的血？”
“……其实是不后悔的。”
令狐蕃离叹了口气，继续说。
“我第一次杀人。是我阿爷死后，去涂山的路上。那次是个夜晚，我想在小镇里休息一下。即使我再怎么小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总有人会看出我身上铠甲，武器的价值，或者说贪图我身上的金银要来杀我。而他们也动手了。”
“那是一伙……贩卖儿童的团伙吧。我记的很清楚，有零零散散十几个孩子，三四个小妖怪。他们想来杀我。我为了自保，杀了他们，也……放了那些孩子。”
说到这里，令狐蕃离突然笑了一下。而对面的他则是默默地听着。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月岚刀捅穿他们胸膛，划过他们脖颈的时候，热的鲜血溅在我脸上，黏糊糊热乎乎，让人恶心。我手都在抖，腿也在打颤。给那些孩子解开锁链的时候，我险些钥匙都拿不住。”
“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兽耳娘呢。猫娘的耳朵毛茸茸的，尾巴也一摆一摆，很可爱。我还记得那儿还有个特别可爱的小女孩，真的，美若天仙一样。…………我救他们的时候，他们一直在看着我，不住的和我说谢谢……”
“那还是我第一次知道，杀了人也能被人感谢的。是因为我保护了他们吗？”
令狐蕃离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虚空握了握。
“再后面，我遇见了月初。从他父母手中带走了他。他啊，他是个很好的孩子。虽然这么说很奇怪吧……他的身世比我惨得多，但是他远比我乐观，成熟，在很多事情上我比不过他。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每一天都很有趣，他就像我弟弟一样，是我的亲人，为了保护他，我也杀过人。”
“还有之后来到涂山，遇上桓城玉————那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但是我相信我是不后悔去做这些事情的，我想保护他们。所以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后悔的。”
“那样，不是很好吗。”
当令狐蕃离说着，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就看见对面的他也在注视着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而深邃，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洞悉般的了然。
“很好？…………过去可能确实很好，可是现在……” 令狐蕃离重复着，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手上沾满鲜血，每一天都在挣扎求生，随时可能像现在这样，因为失血过多死在一个肮脏的土坑里，看着保护不了的人一个个倒下……这很好吗？”
“那么，对比起来呢？”
他轻轻反问，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桌面上一本摊开的、关于社会批判理论的书籍封面。
“回到这里？回到这张书桌前，回到这些‘安全的’、‘无力的’文字和理论里？回到那种隔着屏幕为涂山的命运叹息，为‘东方月初’的遭遇不平，然后在论坛上与人争论‘”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拯救涂山，拯救东方月初？”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还是…………要回到那种……看似清醒，实则永远隔着一层玻璃，永远无法真正触及核心，也永远无力改变任何实质的……旁观者生活？”
令狐蕃离沉默了。鼻尖萦绕的不再是书墨的清香，而是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的恶臭。
眼前不再是整洁的书桌和柔和的台灯光晕，而是涂山青禾婆婆绝望的泪眼，是女儿的母亲空洞的嗬嗬声，是山羊老吴断角处渗出的粘稠液体，是坑外那具小小的、蜷缩的焦炭轮廓……还有熊澜郗冲向火海时决绝的背影，熊千军如山岳崩塌般的陨落，涂山雅雅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前世的生活像一幅褪色的、被精心装裱的油画：安全，温暖，色彩柔和。烦恼是真实的，压力是真实的，但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隔着一层名为“文明”和“秩序”的厚厚滤镜。他可以愤怒，可以批判，可以写出激昂的文字，可以探讨深刻的理论，但那些愤怒和批判，最终大多只是落在了纸面上，落在了虚拟的空间里，落在了下一次茶余饭后的谈资里。
他以为自己理解“武器的批判”的沉重，但那理解，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血与火的滚烫烙印，带着无能为力的切肤之痛。
“我……” 令狐蕃离的声音干涩无比，“我那时……以为我懂了。我以为我可以，我能够………”
“现在呢？” 他追问，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最后的伪装。
“现在？” 令狐蕃离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迷茫和酸楚，而是被血与火淬炼出的、近乎凶狠的清明！胸口的剧痛仿佛成了助燃剂，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火焰！
“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批判的武器，在真正的‘武器的批判’面前，脆弱得像一张废纸！金人凤的纯质阳炎不会因为我的分析和对现实的批判就熄灭一分！涂山的城墙不会因为我的同情和理解就坚固一寸！那些孩子、那些无辜者的生命，不会因为我在键盘上敲下，在口中说出‘保护弱者’的口号就能挽回！”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致命的伤口，但他毫不在意，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认识世界？是的，我比过去认识得更‘深’了！我认识了力量的残酷本质，认识了弱者在强权碾压下的绝望！但这‘认识’有个屁用！”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血沫随着激动的话语从嘴角溢出。
“如果这‘认识’不能转化为行动，不能变成守护的力量，那它就和那些飘落的灰烬一样，毫无价值！只是……只是自我感动的装饰品！”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和血污、曾经也握刀杀人的手。这双手，在前世只会敲击键盘，书写批判。而在这个世界，它沾染了血腥，也传递过温暖，救下过生命。哪一种，更真实？哪一种，在涂山青禾婆婆、在那个失去女儿的母亲眼中，更有意义？
“后悔杀人？”
令狐蕃离忽然嗤笑一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惨烈。
“不！我从未后悔挥刀！我后悔的是……是还不够强！是没能保护更多人！是此刻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等死！而不是后悔拿起‘武器’去战斗，去保护！”
令狐蕃离猛地看向他，眼神锐利如电，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隔阂：
“你问我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这重要吗？！在那个世界，我是安全的旁观者！在这里，我是挣扎的参与者！也许下一秒就会死，也许满手血腥不得解脱，但至少——”
令狐蕃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至少我在保护！我在用我能掌握的一切‘武器’，哪怕是这具残破的身体，去试图守护我认为值得守护的东西！而不是躲在安全的玻璃后面，用‘批判’麻痹自己！”
“这就够了？”
他轻声问，镜片上反射着台灯柔和的光，看不清眼神。
“不够！”
令狐蕃离斩钉截铁，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再次撑起身体，哪怕只是在这意识的空间里。
“远远不够！你知道吗？这个世界还有他妈的狗屁天命，压迫百姓的天命！我从来不信什么狗屁天命，我不信命！如果天命是世家压迫百姓的工具，是他们的帮凶！那我只能说……！”
令狐蕃离的表情骤然变得凶狠起来。
“苍天该死！”
“那些残害百姓的人，像虎鹤双仙，玉面风君金人凤，赵珩那样的人，我杀了也不会后悔，我只恨我杀得不够快，不够多！这样沟槽的天命，我只恨…………这样的世家，也配有天命吗！”
“真正该配有天命的人，绝对不是庙堂上高高在上的世家和官吏，而不是…………！”
“所以，你其实什么都清楚的。”
他看着大口大口喘气的令狐蕃离，沉默的想。
那，你到底在顾虑着…………什么呢？
“所以，我不能死在这里！哪怕我做不了那么多，也不能像滩烂泥一样烂在这个坑里！涂山还没亡！还有人需要保护！哪怕只能帮一个人躲开一块飞石，只能给一个伤者递一口水，只能……只能挡在青禾婆婆前面，替她挨一下！”
他的意念前所未有的集中，仿佛要冲破这濒死的牢笼！现实中身体的剧痛如同海啸般汹涌地反馈回来，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再次撕碎。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抵抗着那要将灵魂拖入黑暗的冰冷。
“回去……”
他盯着“前世”的自己，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让我回去！我的战场……在那里！我的‘武器’……也在那里！哪怕只剩下这口气……我也要用在守护上！”
“如果我的生命可以用在为了保护他人，能够为人民为百姓做出贡献上，那我的生命本就是属于他们的！”
他静静地看着令狐蕃离眼中燃烧的、不惜燃尽一切的火焰。那火焰，不再是穿越之初的新奇与迷茫，不再是面对杀戮时的恐惧与不适，而是历经血火淬炼、认清现实后，一种更为纯粹、更为决绝的守护意志。他终于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极淡、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释然的微笑。
“看来……你或许已经找到了你的答案。”
“也许今日以后，你会真的认同这里么？为了这里的人们，你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你…………真的改变了很多了。”
他轻轻一笑。
“那么，去吧。用你的‘武器’，去实践你的‘批判’。”
“我期待你的那一天。”
话音落下的瞬间，无边的黑暗和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令狐蕃离的意识彻底淹没！
在令狐蕃离离开后，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良久后转过身，拿起笔，静静地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窃钩者诛，窃国者王。”
“保民而王，莫能御之。”
……
“我等着离开的那一天。”
……………………
“嗬——！”
现实中，涂山城边缘的土坑里。
原本气息微弱、瘫靠在滚烫城墙上的令狐蕃离，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不再是濒死的涣散，不再是绝望的茫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而炽烈的火焰！
浓烈的血腥味、焦糊的恶臭、灼热的空气、伤者的呻吟、绝望的哭泣……这一切感官的冲击比之前强烈了十倍！但这剧烈的痛苦，此刻却像一剂强心针，无比清晰地告诉他——他还活着！他还有未竟之事！
涂山青禾婆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孩子？！你……”
令狐蕃离没有看她，或者说，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眼前的一切，牢牢锁定了坑内那些需要帮助的身影。那个昏迷的小树妖，那个气息奄奄的山羊老吴，那个紧紧抱着涂山青禾、吓得浑身发抖的小狐妖……
“呃啊——！”
一声压抑着痛苦的嘶吼从他喉咙里挤出。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行动的号角！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依靠着墙壁的支撑，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将自己那具如同破布娃娃般的身体，撑了起来！
视野因剧痛和失血而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但他站起来了！不再是蜷缩在坑底等死的废物，而是一个准备用残躯进行最后战斗的战士！
涂山青禾婆婆惊恐地看着他：“孩子！你…你要做什么？！快躺下！你会死的！”
令狐蕃离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此刻虚弱的身体已无法顺畅发声。他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扫过坑内一张张惊恐、绝望、麻木的脸。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失去阿萝、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年轻母亲身上，落在断角流血、气息奄奄的山羊老吴身上，落在紧紧抱着涂山青禾、吓得不敢睁眼的小狐妖身上。
他的喉咙剧烈滚动了一下，咽下翻涌的血腥味。然后，他用尽力气，发出一个嘶哑到几乎破碎，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动…起来…”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土坑深处相对安全一点的角落，指向那些因高温而昏迷或无力移动的伤者。
“帮…帮他们…过…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抠出来的，带着血沫。
他不再去看城外那毁天灭地的火光，不再去听那仿佛宣告末日的轰鸣。他的战场，就在这里！在这片小小的、绝望的土坑里！在每一个还活着的涂山生灵身上！
他不再犹豫，不再恐惧，不再思考值与不值，后不后悔！
“呃啊——！”
一声压抑着痛苦却无比坚定的低吼再次爆发。令狐蕃离摇摇晃晃，用那双沾满血污的手，再次死死抠住了滚烫的墙壁！这一次，不是为了求救，而是为了——战斗！
身体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濒临崩溃的伤口，带来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不管不顾！凭借着那股从灵魂深处爆发出的、由觉悟点燃的惊人意志力，他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却又无比稳固地，将自己的身体，再次从死亡的边缘，硬生生地撑了起来！
鲜血顺着胸腹的伤口汩汩涌出，染红了本就污浊的衣襟。但他的脊梁，挺得笔直！
他的战场，就在这里！他的武器，就是这具残躯和不屈的意志！他要实践他的“批判”——从保护涂山青禾开始，从保护坑里每一个还能喘息的生灵开始！
拾起月岚刀后，令狐蕃离，再次站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