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料峭的风，带着苦情巨树新芽的清冽与樱瓣的淡香，拂过东书房微启的雕窗。容容端坐案前，指尖正划过一卷泛着幽光的古契，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沉静无波。室内檀香袅袅，隔绝了尘世纷扰，直到那熟悉的轻捷脚步声停在门外。
“小姐。” 平儿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清晰而恭谨。
“平儿？你回来了？进来吧。” 容容未抬头，只淡淡应道，手中便又翻过一页。
平儿推门而入，步履轻快却不失稳重。她身着涂山执事特有的素雅青衣，发髻一丝不乱，眉眼轻快的同时，此刻更添几分汇报要务的郑重。
走进门后，平儿先是不着痕迹望了一下容容书桌旁的那张摆放整齐的小桌子，然后才向正准备合上书卷的容容行礼：“小姐，平儿回来了。”
“嗯，这几日以来辛苦你了。在这个时候还派你出去巡视涂山周边各地，怕是费了你不少心神。”
容容抬头，一边摘下眼镜搁在一边，一边就合上手中的书卷。她说着的同时就想要去端旁边的茶碗，可是一提才发现早就空了。平儿见此，连忙上前提起茶壶给容容倒茶：
“平儿不敢说辛苦。为了小姐分忧，是平儿分内职责。”
一碗茶倒完，平儿直起身来，正准备开口时，却听见容容随即说道。
“不必站着说话了，你去蕃离的位置上坐着说好了。这几日他在钱庄那里完全脱不开身，有两天没来了……嗯，说说吧，涂山周边如何？沧盐州那里呢。”
容容起先靠着椅子身后的靠背，语气悠哉的嘱咐平儿坐下，提及令狐蕃离时的口吻也是轻松自在，但是说到两天没来时，平儿却隐隐听出一种幽怨来……不过眼见容容提及正事，平儿也不敢乱想，她定定心神。随即开口道。
“小姐，涂山周边依附各族，并无大事。唯一值得担心的，是最接近沧盐州地区的，生产月昙花露的月影幽谷地区。”
平儿开门见山，语速平稳，她随即的就继续说下去。
然而，容容听见月昙花露以及月影幽谷这几个字后，便皱起秀气的眉头来，明显感觉有些心累。
容容其实甚至不用听平儿的回报，仅仅凭借月昙花露以及月影幽谷这几个字，就能大概判断出平儿要汇报什么了——
“莫非还是道盟的盗贼，以及一些流窜的妖怪在那里作乱？……算算时间也快到月昙花露的采摘时间了，他们又想来从中谋利啊。”
容容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月影幽谷，是涂山和沧盐交界处的一处河谷。其在地理位置上更偏近涂山一些，因此在名义上是属于涂山管辖的，周边也有涂山的居民。
但是涂山全域，毕竟是地广人稀的，月影幽谷周边的涂山村落规模并不大，因此，住民稀少就给了道盟一些贪婪的道士，以及居无定所的妖怪可乘之机。
而这，就是因为月影幽谷的特产，月昙花，以及它的露水，月昙花露。
月昙花，外状幽蓝，形如莲花，目前只见于月影幽谷，群生。月昙花有三大特点，习性，功效，以及特殊运动。它的花瓣，以及产出的花蜜都有特殊的功效。
其中，它的花瓣，研磨成粉后，混合起来其他辅助药材，就是涂山红线仙用于转世续缘的工具，忆梦粉。
而它的露水，则可以入药，低的用于改善睡眠，调整身体，高的则可以用于调整精神，甚至，被做成让人上瘾的药物。
容容想到这里再次叹了口气。这把月昙花露用于制作成瘾的精神类药物的方法，其实并不是涂山狐妖发明出来的。它历来已久，远的甚至可以追溯到，当年道盟初立的时间。
这是当初王权家先祖率兵东征时，来到此处，与妖怪激战，多伤员，途中医官发现，用月昙花露为主制成的粉末以及块状物，让伤员服下可以在有效镇痛，放松身体，甚至取得快感，便将它用于军用。
而在那之后几百几千年，沉迷于享乐的世家老爷们，发现了这种药物可以给人极端的快乐，这月昙花露，便成了老爷们的座上宾。说是千金一掷也要买的物品也不为过……
但是这产出地又在涂山境内，走私买的不够多，那怎么办呢？
答案就很简单了，派人去抢，去偷。道盟的老爷们想的简单，但是这月昙花对涂山也有重要用途。因此，这月影山谷处理起来就相当棘手……
更何况，月影幽谷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发生月昙花的共鸣现象……
容容思考到这里，捏了捏眉心。而这个时候，平儿的汇报也到了末尾。
“好了，月影幽谷的事情，回头我再去和姐姐商量一下，看看今年怎么处理。你出行这么久，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涂山最近可发生了不少新鲜事，无聊的话，去听个解闷也好。”
容容随口说着，端起茶喝了一口。然而随即就看见平儿眼睛一亮。
“小姐说的，莫非是小郎君和桓公子，以及熊大郎君携手的，对于李掌柜的改革吗？”
平儿眨了眨眼，眼神灵动，像是再向容容求证一样。
“嗯？你倒是消息灵通……他们做的事情，涂山城外，也传开了？”
“那是自然！小姐不知，小郎君下血本开办的涂山报社，在涂山城外的村落有多火热。”平儿说着激动起来，声音里隐隐带着自豪，“这段时间，婢子一直在外，对于小郎君改革在外的影响，是看在眼里的。在婢子看来，小郎君手段环环相扣，成效斐然，震动亦是不小。”
容容听了抬眼，眸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兴味：“嗯，既然你如此有兴趣，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平儿有了许可，随即就要说下去。
“谢小姐。在婢子看来，这首先最重要的，就是这涂山报社。”
“小郎君通过开办报社，抢先的招收了一批在涂山默默无名的书生，通过广泛的涂山城内外信息征集和刊登，以及利用小姐您的令牌请到的权威人士进行点评，在不过几月就将涂山报社推广开来，并延伸出去逐渐到涂山全域。这件事虽未完成，但已经是板上钉钉。一旦成功，便可以掌握喉舌！”
平儿的眼神随即一凝，“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话不仅可以用于对民，也可以用于己。改革原本或许只是一件，集中在一块区域的事情，但是倘若小郎君用报社，让它成为了所有人的事情。那，李掌柜断然斗不过的。”
平儿说着，随即叹了一口气。
“更何况，小郎君坐镇中枢，桓公子运筹帷幄，澜震少爷持小姐令谕协同。首要之务对钱庄内部启动的甄查，以近三年文书、账目、差派记录为准则，通过桓先生联合多人所制定的所定之法严核审查，以堂堂之名清理走一大批庸才。”
“其，成效显着，有目共睹。”
平儿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稳，“旬日之内，甄查出典型‘冗位’一十三处，涉事管事、执事计十六人。或玩忽职守致文书积压，或复核错漏账目不清，更有甚者，尸位素餐，久旷职守。令狐小郎君当机立断，悉数停职待查，涉事职位冻结待补。此举如投石入潭，钱庄内部震动。冗员惶惶，而素日勤勉却因出身微寒、无门无路而遭打压者，则初窥变革之机。”
容容指尖在古契上轻轻一点：“清淤去腐，名正言顺。李天玄哑口无言。蕃离此着，根基扎得稳。”
“小姐明鉴。” 平儿颔首，“而在那之后，桓先生与澜震少爷旋即行动，面对钱庄内素有才干却久受压制的实干之才，人、妖皆有，进行招揽。桓先生亲为剖陈时弊，描绘革新图景；澜震少爷以耿直之性及小姐所授权柄为担保，取信于同侪。令狐小郎君更于内集时明言：‘空位非为私属，乃待真才！涂山钱庄，需能肩重任者，非蛀蚀栋梁之蠹！’ 此言如星火，点燃彼辈久抑之望，渐成变革之拥趸。”
容容唇角微扬，眉眼带笑：
“驱旧部以制旧主，化阻力为助力。此乃瓦解李天玄根基之要着。蕃离深谙此道。”
“关键在此，小姐。”
平儿语调微凝，显出事关重大，“待人心思变，新旧暗涌之际，令狐小郎君与桓先生祭出决胜之策，以甄查之时引出核心：
‘凡新冻结及未来钱庄要职，当以公开、公平、公正之试选贤任能，抑或仍循旧例、荫庇、私相授受？’
“这就是桓公子在会议上，彻底打破顽固抵抗的一句话。”
“此时此刻，结果已呈。” 平儿语气带着事务性的肯定，“受压制者、实干派、乃至部分中立者，皆望‘公平’二字，赞成者逾七成！会议的公投结果文书，由澜震少爷当众面呈李天玄。彼时，李天玄面若金纸，然众目睽睽，小姐令谕在上，‘众意’煌煌，竟寻不出一句冠冕堂皇之辞以驳！其把持多年之人事权柄，就此被生生撬开豁口。”
听见这句话，容容笑笑，但是随即眉眼一黯，“你这话，瞧了就知道是受蕃离报纸上文章的影响。李天玄虽然固执一些，但是涂山钱庄的根本，并不在他。仔细说来，或许我才是那个把持权柄多年的人。”
容容的叹息，像是一瞬间按下了平儿的暂停键，一时间房内就只听见容容一个人的声音。
“我知道罪不在天玄。但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他在位置上时，蕃离不是没有和他谈过，他无法接受，钱庄的改革便只能是斗争了。然而斗争，是没有缓和的。”
容容起身推开椅子，走窗边看向屋外，听着飞鸟的鸣叫：“公投………阳谋！借‘众意’之名，行夺权之实，堵悠悠众口，绝其反扑之理。桓城玉此计，正大堂皇，直指要害。釜底抽薪，莫过于此。”
“天玄久居钱庄，是反应不过的。”
“更何况，还有那一步。”
容容说着回过头，看向平儿，眼神中带着鼓励，示意着她继续说下去。
“……因此，李天玄迫于情势，只得认下公投结果，允诺空位及未来空缺，依新法选任。”
平儿抿了抿嘴唇，语速稍快，显出后续动作之迅疾。
“令狐小郎君与桓先生毫不迟滞，即刻颁布《涂山人才选拔改制暨首开科举告示》。昭告涂山全境。明言：革故鼎新，唯才是举！设‘算学’、‘律法’、‘策论’、‘文书案牍’四科，不论人妖，不重门第，但凭真学。经笔试、面试，择优录入新设之职司。”
平儿略顿，描绘盛况，语气仍保持汇报的克制：“告示一出，涂山震动！尤以寒窗苦读之才子俊彦为甚！通天之路，豁然眼前。坊间巷议，文院沸腾，报名首日，盛况空前。队列蜿蜒，其中不乏涂山本土久不得志者，精于术算律例之妖族能者…………”
容容静听完毕，目光落在窗外纷扬的樱瓣上，片刻无言。室内只余檀香袅袅。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容容的声音清泠如泉，穿透寂静，“清淤立威，聚势于内，公投夺权，科举造势。蕃离借力打力，善假于物。其志，岂止于一钱庄？”
她目光收回，看向平儿，深邃难测，“科举之制，已成燎原星火。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传话澜震：甄查所得铁证，务必万全；新旧交接，尤须严防死守，谨防构陷毁证。桓城玉处，亦当慎之又慎。”
“是，小姐。婢子即刻传讯。” 平儿肃然应命。
容容复又望向窗外，苦情巨树巍峨的轮廓在初阳中若隐若现。
“手段…确是不错。” 容容低语，声音里含着一丝复杂的喟叹，“善借势，能造势，更会用势。这‘唯才是举’的利刃，锋芒已显。只是…………”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容容心中想着，忽然却又蹦出这句话来，莫名的反而有些不乐。她叹了口气，想起今日似乎，是令狐蕃离要去和洛姝进行最后一次辩论的日子。
洛姝……
容容想了想，起身便向着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