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海陆之争
李华梅带着她那帮在海上刀头舔血、个个晒得跟黑炭头似的好汉们归顺了朝廷，这事儿总算是落了听。南京水师，好歹算是把架子给搭起来了，虽然眼下还寒碜得很，几条破船加上一群悍匪转正的兵，但总算是从无到有，零的突破。朱慈烺心里那颗一直悬着的石头，算是稍微往下放了放，感觉这漫长海防线的建设，总算是“咣当”一声，磕磕绊绊地迈出了第一大步，哪怕这一步迈得有点顺拐，姿势不太美观。
可这皇帝老儿的气儿还没喘匀乎两天，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呢，新的麻烦就跟夏天茅房里的苍蝇似的，“嗡嗡”地找上门来了，甩都甩不掉。
这日大朝会，文武百官分列左右，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看着挺肃穆。朱慈烺刚在龙椅上坐稳，还没等开口说“众卿平身”后面的词儿，就见户部左侍郎倪元璐耷拉着个脸，活像刚被债主堵了门，抱着个快赶上城墙砖厚的账本子，颤巍巍地出列了。
“陛下……”倪元璐一开口，那声音带着哭腔，苦得能拧出汁儿来，“户部……户部实在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了啊！”
朱慈烺一瞅他这表情，太阳穴就条件反射地“突突”直跳。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倪元璐那是出了名的铁算盘，理财的一把好手，恨不得一个铜板都能掰成八瓣花的主儿。连他都喊穷，那国库怕不是见底了，是底儿都快磨穿了吧？
“倪爱卿，莫要慌张，细细道来。这天，塌不下来。”朱慈烺强作镇定，伸手揉了揉越来越疼的太阳穴。
倪元璐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把手里那本沉甸甸的账册捧得高高的，声音带着绝望：“陛下明鉴啊！不是臣哭穷，实在是……实在是这窟窿太大了！您瞧瞧，这边，陆军各镇，天天上折子，要换装那什么燧发枪，一支燧发枪造价几何？训练新军要消耗多少火药、铅子？各地还要修筑炮台、加固城防，哪一样不是吞金的巨兽？那边，海军，哦不，现在叫水师了，王刚将军在登州，三天一封信，五天一快马，要钱修船，要钱造船，要钱招募水手、发放粮饷！那木头造的大船，一下水，吃的就不是水，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他喘了口粗气，痛心疾首地总结道：“两边都跟催命似的跟户部要钱，手心手背都是肉，臣……臣是左右为难！可国库……国库如今空虚得，怕是老鼠钻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嫌里面没油水啊！”
他这话音还没完全落下，武将队列里“嗡”的一声就炸了锅，跟开了水陆道场似的。
靖国公黄得功，这位爷是个火爆脾气，打仗喜欢身先士卒，吵架也从来不甘人后。他第一个蹦了出来，嗓门大得能震下房梁灰：“倪侍郎！你这话俺老黄可不爱听！什么叫左右为难？这有什么可为难的？陆军！陆军才是咱大明的根本！是擎天博玉柱，架海紫金梁！没有强大的陆军，咱们拿什么去北伐，收复故土？拿什么去剿灭流寇，守护百姓？水师？水师再厉害，那船还能开到陆地上来跑马不成？难不成让将士们划着船去收复燕京？”
他这一带头，好比往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其他陆军系的将领们纷纷扯着嗓子附和：
“靖国公说得在理！咱们陆军将士在前线流血拼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难道连换装几杆新式火器的钱都没有？”
“就是！水师养那么多木头船有什么用？倭寇来了，他们还能一辈子躲在海上不成？最后不还得靠咱们陆军弟兄上岸真刀真枪地干？”
“没错！陆主海从，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文官队列里，刚从富得流油的浙江巡查回来的兵部尚书张慎言，慢悠悠地站了出来。他是个慢性子，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却往往能戳到要害。他先清了清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才缓缓开口道：“靖国公此言，老夫……不敢苟同。”
他目光扫过黄得功等将领，继续说道：“诸位将军可知，东南数省之赋税，乃天下财赋之半壁江山？去岁倭寇肆虐，骚扰江浙沿海，焚毁村镇，劫掠商船，导致市舶司税收大减，地方财税损失，粗粗算来，不下数十万两白银！此乃国之膏血！若有强盛水师巡弋海上，使倭寇不敢近岸，商路畅通无阻，何至于此巨大损失？”
他这一番话，如同在平静（并不）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大石头。那些籍贯在东南沿海的官员，或者与海贸利益相关的官员，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站出来声援：
“张尚书老成谋国，所言极是！水师难道就不要紧了？”
“没有强大的水师护卫海疆，海上商路断绝，市舶司收不上税，诸位的俸禄从哪里出？陆军的军饷又从哪里来？难不成真让大家喝西北风去北伐？”
朝堂之上，顿时吵成了一锅煮沸的八宝粥。陆军派们脸红脖子粗，嚷嚷着水师是“吞金兽”，造一艘大型福船的钱，足够装备一个营的陆军精锐；水师派们则反唇相讥，说陆军将领是“土包子”，“井底之蛙”，根本不懂海上贸易对于大明财政的重要性，没有海贸输血，大明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早就停摆了。
双方引经据典，数据与案例齐飞，唾沫共袍袖一色。文官们还好些，多少讲究个风度，只是言辞犀利；武将们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吹胡子瞪眼，就差没捋起袖子当场表演全武行了。
朱慈烺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吵吵嚷嚷的景象，只觉得脑仁儿一跳一跳地疼，仿佛有无数只小锤子在里面敲打。他猛地一拍龙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出来几滴。
“够了！成何体统！”朱慈烺沉着脸，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尔等皆是朝廷重臣，国家柱石！如此喧哗争吵，与那市井菜贩争利有何区别？还有没有一点体统！”
皇帝发怒，威力还是有的。喧闹的朝堂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一些粗重的喘息声。众臣这才意识到失态，纷纷低下头，整理衣冠，只是眼神之间的交锋，依旧噼啪作响。
朱慈烺环视一周，看着这群心思各异的臣子，心中也是无奈。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既然今日话赶话说到了这里，那朕就问诸位爱卿一句，也议一议。今后这朝廷的钱，就这么一瓢水，到底该怎么浇？是先紧着陆军这棵大树，还是先滋润水师这棵新苗？”
机会来了！黄得功立刻抢步出列，声若洪钟：“陛下！这还有什么可议的？当务之急，是北伐！是收复神京，告慰列祖列宗！陆军不强，一切都是空谈！臣恳请陛下，优先保障陆军换装，至少……至少先装备五个镇的燧发枪！让将士们手里有趁手的家伙，北伐方能有望！” 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显得极为坚决。
张慎言几乎在他话音刚落时就站了出来，针锋相对：“陛下明鉴！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东南沿海，富庶之地，乃国家命脉所在。然商船屡遭海盗、倭寇劫掠，沿海百姓寝食难安。长此以往，国库收入必受严重影响，此乃竭泽而渔，自毁根基之举！臣恳请陛下，先拨付银两，建造大型战船二十艘，巩固海防，保我东南财赋之地安然无恙！此乃长远之计！”
两人各执一词，如同针尖对上了麦芒，互不相让。支持他们的官员也再次加入了战团，只是这次声音压低了不少，但气氛反而更加紧张。
“陆军重要！北伐乃第一要务！”
“水师紧要！海防关乎国本！”
“陆主海从，天经地义！”
“海陆并重，方是正道！”
吵到后来，连陈邦傅都出列打圆场道：“陛下，诸位同僚，可否听老夫一言？既然双方各有道理，国库又确实艰难，可否……可否各退一步？今年先紧着陆军换装，待明年财政稍宽，再全力支持水师建设，如何？”
“不可！”
“万万不可！”
黄得功和张慎言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前所未有的默契。
黄得功牛眼一瞪，指着张慎言，话却是对史可法说的：“史阁部！您老糊涂了？水师能北伐吗？能收复京师吗？能剿灭李闯、张献忠吗？等着水师建功，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张慎言也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反驳：“靖国公！你这是短视！没有水师护卫海疆，保障东南财赋重地，陆军的粮饷、器械、粮草从哪里来？难不成真让将士们空着肚子，喝着西北风去北伐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眼见刚刚平息下去的火焰又要重新燃起，而且有越烧越旺的趋势，朱慈烺知道今天这朝会是议不出个所以然了，赶紧抬手制止：“好了！都住口！今日就议到这里。退朝！”
说完，也不等百官反应，朱慈烺直接站起身，拂袖而去，留下身后一群面面相觑、心思各异的臣子。
回到乾清宫，朱慈烺心里的火“噌噌”地往上冒，气得直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一个个说得都头头是道，听着都他妈的有理！可钱呢？钱就那么多！朕又不是会点石成金的活神仙！”
侍立一旁的王承恩吓得大气不敢出，等朱慈烺发泄了一通，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试探着问：“皇爷，息怒，保重龙体啊……这事儿，牵扯甚大，关乎国策走向。要不……去问问皇后娘娘的意见？娘娘执掌枢密院，对军务全局，或有独到见解。”
朱慈烺闻言，眼睛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对！对对对！怎么把澜雪给忘了！快！快去请皇后过来！”
苏澜雪很快便赶到了乾清宫。她显然已经听说了朝堂上那场激烈的争吵，脸上带着一丝了然。听朱慈烺气呼呼地又把过程复述了一遍后，她沉吟了片刻，并没有立刻偏向任何一方，而是冷静地分析道：“陛下，此事，臣妾以为，陆军要强，水师也要建。此二者，并非完全对立，实乃相辅相成。但眼下国库空虚是事实，确实需要分个轻重缓急。”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分这个缓急？”朱慈烺忙问，他现在急需一个能帮他理清思路的人。
苏澜雪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先点在中原和北方，又滑向漫长的海岸线：“陛下请看，眼下北伐，虽为国策，但绝非一朝一夕之事。筹备工作千头万绪，陆军换装燧发枪，固然重要，但亦可循序渐进，分批次进行，不必追求一步到位。而海防，”她的手指重重地在沿海一带划过，“却是刻不容缓！倭寇、海盗，乃疥癣之疾，却也足以让人痛不欲生。他们不会等我们准备好，随时可能来袭，劫掠商船，荼毒沿海，动摇我财政根本。因此，臣妾以为，在经费分配上，或可先保障水师建设之基本所需，令其尽快形成一定的巡防能力。陆军换装之步伐，可稍缓一步，但并非停止。”
朱慈烺皱着眉思索着苏澜雪的话。这话有道理，但陆军那边，尤其是黄得功那帮骄兵悍将，恐怕不好安抚。
就在这时，李岩也奉召匆匆而来。他显然也知道了朝会上的风波。
朱慈烺把苏澜雪的意见，以及朝堂上两派的争论都跟李岩说了一遍，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个“智囊”：“李先生，你可有两全其美之策？既能解燃眉之急，又能安抚各方？”
李岩捻着胡须，沉思良久，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缓缓道：“陛下，皇后娘娘之见，实为老成谋国。臣这里，或有一计，可尝试平衡。陛下可还记得，之前推行‘漕运改海运’之策？”
朱慈烺点点头：“自然记得。”
“漕运改海运后，因海运损耗远低于漕运，加之效率提升，每年为国库节省的运费，数额颇为可观。”李岩不紧不慢地分析道，“此笔款项，本是额外节省出来的。可否将其‘专款专用’，明确规定，此后每年因漕运改海运所省下的银两，半数，或一个固定比例，直接划拨给水师，作为水师建设的专项经费？而陆军之军费，仍按旧例，由国库正常支应，并不受影响。如此，水师有了相对稳定的经费来源，陆军亦未受损，或可……两不相误，暂息争端？”
朱慈烺听得连连点头，这倒是个思路，相当于从“增量”里做文章，不动陆军原有的蛋糕，给水师另开一个小灶。
他刚想开口细问这“专款专用”的具体操作方案，却见王承恩手里捧着一份插着羽毛的紧急公文，脸色发白，急匆匆地小跑进来。
“皇爷！皇爷！不好了！浙江八百里加急军报！倭寇大股舰队袭扰台州沿海，攻破两处巡检司，劫掠往来商船十余艘，焚烧村镇，军民死伤惨重啊！”
“看看！看看！”朱慈烺猛地一拍大腿，豁然起身，脸上又是愤怒，又是某种“果然如此”的无奈，“这就是轻视海防的下场！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还有什么可争的！”
他再不犹豫，当即厉声下令：“传朕旨意！即日起，漕运改海运所省银两，半数拨给水师，专款专用，任何人不得挪移！命南京水师提督李华梅、登州水师统领王刚，即日整备舰船，联合出击，清剿倭寇，不得有误！告诉她们，朕要看战绩！”
这道旨意一下，朝堂之上再次哗然。但浙江倭患的紧急军报就摆在眼前，那血淋淋的数字和描述，让原本坚持“陆主海从”的官员们哑口无言。事实胜于雄辩，海防的脆弱已经带来了切肤之痛，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再跳出来反对。
黄得功虽然心里还是有点不痛快，觉得让水师抢了风头，但也知道事态紧急，关乎东南稳定，只好捏着鼻子领命，同时暗中发誓，一定要把陆军练得更强。
私下里，朱慈烺特意把黄得功找来，温言安抚道：“黄爱卿，你的忠心，你的抱负，朕都明白。北伐大业，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