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徐州光复
昭武三年，七月二十四，清晨。
天光未明，东方天际只透出一抹死鱼肚般的灰白。连日鏖战留下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清晨的湿气，形成一片薄薄的、带着刺鼻气味的雾霭，低低地笼罩在徐州城外的原野上。气温不算低，但空气中却透着一股子莫名的阴冷，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徐州城，这座号称“五省通衢”、“中原锁钥”的千古雄城，此刻就默不作声地矗立在这片灰蒙蒙的薄雾里。它那由巨大青砖垒砌而成的高大城墙，在晦暗的天色下呈现出一种沉郁的黛青色，墙头上光秃秃的，往日里那些象征大清统治的龙旗、各色镶边旗帜，一夜之间，竟像是被狂风卷走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巍峨的城门楼子，也哑巴了，听不到往日清晨应有的巡更打梆子声、军官的呵斥声，甚至连一声鸟叫都显得格外突兀。整座城池陷入了一种死寂，像一头受了重创、蛰伏不动的洪荒巨兽，可仔细感应，这巨兽的胸腔里，似乎已经没了心跳，空了。
明军大队人马，在距离城墙约一里外的地方，列成了数个厚实而整齐的方阵。刀枪如林，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芒；各色旌旗，尤其是那鲜明的“明”字旗和“昭武”旗，在几乎感觉不到的晨风中微微拂动，连成一片，颇有遮天蔽日之势。士兵们甲胄齐全，火铳上肩，保持着临战的姿态。可奇怪的是，阵列之中弥漫的气氛，并非大战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也不是胜利在望时压抑不住的狂热，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浓浓疑惑、又强自按捺着内心兴奋与冲动的等待。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座寂静无声的城池，仿佛想用视线穿透那厚重的城墙，看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昭武新军第一镇统制黄功，身披精良的山文甲，骑在一匹神骏的河曲马上，立于中军大纛之下。他眉头紧锁，举起一架精致的黄铜千里镜，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把徐州城的城墙、垛口、马面、角楼，乃至城墙根下的每一处阴影，都扫视了数遍。他旁边，几个心腹参军和哨探军官也各自拿着望远镜观察，同时忍不住小声交换着意见，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真他娘的邪了门了嘿，”一个满脸络腮胡子、性情粗豪的参将咂摸着嘴，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咱们的夜不收回报说，城里头从昨儿后半夜开始，就渐渐没动静了。起初还有点乱糟糟的，像是有人在跑动、喊叫，后来就彻底消停了。咱们这都大军压境，把城围得像铁桶一样了，他娘的连个出来问句话、放支冷箭的人都没有？准塔的主力是在泗水边上让咱们揍趴下了，溃不成军，可这徐州城里头，按常理总该留了点守城的老弱病残、或是些地痞无赖组成的巡防营吧？咋就能安静成这样？跟……跟一座巨大的坟包子似的！”
另一个心思更为缜密的哨官皱着眉头，脸上忧色更重：“统制，卑职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会不会……是鞑子的诡计？他们知道野战打不过咱们，守城也守不住，就故意摆出这么一副空架子的模样，唱一出空城计？等咱们以为得了便宜，大摇大摆、毫无防备地进城，他们再埋伏在街巷民居里，等咱们队伍拉长，突然杀出，跟咱们打巷战，来个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咱们可不能上了这个当啊！”
黄功缓缓放下千里镜，鼻腔里哼出一股粗气，带着一丝沙场老将的沉稳与不屑：“空城计？他诸葛武侯当年在西城唱空城计，那是因为手里实在没兵，不得已而为之，靠的是司马懿多疑，赌的是心理！咱们现在是什么情况？兵强马壮，士气如虹！身后是数万精锐，眼前这几十门火炮，炮口都他娘的对准了他的城门楼子！他城里头就算有埋伏，能埋伏下多少人马？一千？两千？够咱们前锋营塞牙缝的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小花招顶个屁用！”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肯定，脑中回想起大军开拔前，枢密使苏澜雪在军事会议上的判断和特意对他的交代。当时，苏澜雪在综合分析了准塔主力北窜被击溃、荆山桥这个徐州北方最后屏障被攻克等一系列战报后，就曾断言，徐州城内留守的清军士气已然彻底崩溃，主将齐格又战死在荆山桥，群龙无首之下，极有可能发生大规模溃逃，甚至不战而弃城。她命令黄功部在逼近徐州时，务必谨慎，多方试探，查明虚实。若确为空城，则需迅速占领，第一时间控制各城门、府库、官衙、粮仓等要害之地，并立即张贴安民告示，稳定人心，恢复秩序。
“枢密使料事如神，早已看穿了虏军的虚实。”黄功对身边的将领们说道，既是在说服他们，也是在坚定自己的判断，“准塔逃跑时，带走了所有能战的八旗兵和绿营精锐，留在城里的，不过是些老弱残兵，或者是被强征来、毫无斗志的巡防营乌合之众。主将齐格一死，他们没了主心骨，听说我大军即将兵临城下，除了逃跑，还能有什么别的念想？难道留在城里等着被咱们包了饺子，砍了脑袋去领赏吗？”
话虽是如此说，理也是这个理，但沙场征战，刀头舔血，该有的谨慎是一点也不能少的。黄功略一沉吟，果断下达命令：“前军派一个哨（约百人），选身手好的，带一架轻便云梯，去西门试探一下。记住，动作要快，队形要散开，小心戒备！一旦发现城头有抵抗迹象，或是感觉到不对劲，立刻给老子撤回来，不许恋战！”
“得令！”一名传令兵飞快地跑向前军。
很快，一哨精锐步兵被挑选出来。他们端着已经上了明晃晃刺刀的燧发枪，排成松散的散兵线，小心翼翼地朝着徐州西门靠近。队伍最前面的几名健壮盾牌手，将巨大的旁牌（盾牌）高举过头顶，紧密靠拢，形成一道移动的盾墙，防备着城头可能突然射下的冷箭或火铳。后面跟着扛着云梯的工兵，以及随时准备火力掩护的火铳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怦怦直跳，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住那寂静得可怕的城头，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距离在一步步拉近……一百步，城头毫无反应。八十步，依旧死寂。五十步，连城墙砖缝里长出的野草都看得清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三十步，已经能看清城门楼上剥落的漆皮和裂缝了。十步！前锋已经抵达了护城河的边缘！
预想中的警锣声、呵斥声、弓弦响动声，一样都没有出现！护城河的水面上，只倒映着他们自己紧张的身影和灰蒙蒙的天空。
带队的哨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此刻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回头看了看后方主阵的方向，咬了咬牙，猛地挥手下令：“架梯子！上！”
工兵们迅速动作，将云梯“咣当”一声，稳稳地搭上了高大的城墙。那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哨长深吸一口气，拔出腰间的战刀咬在口中，第一个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攀着梯子向上爬去！他身后的士兵们也毫不犹豫，一个接一个地跟上！
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长。下面的人都捏着一把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个向上攀爬的身影，生怕下一秒城头就冒出无数清兵，举起滚木礌石砸下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哨长心惊胆战、却又无比顺利地爬上了城头！他一个翻滚，迅速蹲踞，手握战刀，警惕地左右扫视——好家伙！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宽阔的城墙马道上空空荡荡，城垛后面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只有几面被遗弃的、破破烂烂的清军旗帜胡乱扔在地上，还有一些散落的锅碗瓢盆、破鞋烂袜子、甚至啃了一半的干粮，一片狼藉，仿佛这里的人是在极度仓皇中逃离的。他沿着马道快速跑了一段，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如此！
他强压下心中的狂喜，赶紧冲到面向城外的垛口，朝着下面焦急等待的大军，用力地挥舞起代表“安全、无人”的绿色信号旗！
“成了！城上是空的！”消息如同电流般迅速传回主阵。
黄功看到信号，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地，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心底涌起！他妈的！徐州！这座让无数兵家折戟沉沙、梦寐以求的中原重镇，南北咽喉要道，就这么兵不血刃、轻而易举地拿下了？！
“进城！”黄功“唰”地一声拔出腰间的御赐宝刀，雪亮的刀锋向前猛地一指，因为极度的激动，他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各部按预定计划，立即行动！一营控制西门及相邻城墙，二营、三营分头抢占其余各门！四营直扑知府衙门和各级官署！五营控制常平仓和武备库！骑兵队全部撒出去，巡逻主要街道，遇有趁火打劫、骚扰百姓者，无需请示，格杀勿论！步兵各队，随军书吏立刻张贴安民告示，晓谕全城父老，王师已至，秋毫无犯，各安生业！”
“万岁！大明万岁！”
明军将士们终于彻底放开，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巨大的声浪冲破了清晨的寂静，在徐州城上空回荡。严整的队列瞬间化作数道钢铁洪流，如同开闸的怒潮，从洞开的西门，以及后续被工兵从内部打开的其他城门，汹涌地涌入徐州城！整个过程顺利得让人简直难以置信，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只有零星的几个可能是没来得及跑掉或者喝醉了的清兵残卒，如同受惊的老鼠般从角落里窜出，很快就被训练有素的明军士兵制服或格杀。
黄功在亲兵营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进入徐州城。马蹄踏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街道两旁的店铺民居，无一例外地门窗紧闭，显得死气沉沉。但仔细看去，那门板的缝隙里，窗户的糊纸后面，隐约可见一双双充满恐惧、好奇、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在偷偷地向外窥视。街面上有些凌乱，散落着一些溃兵逃跑时丢弃的杂物、破烂的行李，甚至还有几顶清军的斗笠，但并没有发生大规模抢掠和纵火破坏的痕迹，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黄功没有耽搁，直接来到了位于城中心的徐州知府衙门。衙门那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显得阴森而破败。公堂之上的桌椅东倒西歪，各种文书、档案、卷宗散落得到处都是，上面布满了脚印，显然衙门的官员、胥吏们早在城破之前，就已经仓皇逃命去了。黄功下令，立刻派人清理衙门，在最高的旗杆上，升起了那面久违的、象征着汉家江山的大明旗帜！这里，将作为明军光复徐州后的临时指挥所。
随后，他又亲自带人，重点查看了关系民生的常平仓和存储军械的武备库。常平仓的存粮让他松了口气，虽然被溃兵抢走了一些，但剩下的数量依然颇为可观，足够城内现有军民食用一段不短的时间，这为后续稳定民心、支撑大军行动提供了重要保障。而武备库里则显得寒酸许多，只剩下一些锈迹斑斑、破损不堪的刀枪、弓矢和少量劣质火药，看来稍微值钱点、好用点的军械，都被逃跑的清军带走了或者毁掉了。
“快马！双马接力，八百里加急！”黄功难掩脸上的兴奋与自豪，对身边的文书官大声吩咐，“立刻向浦口行在的陛下和九里山大营的枢密使报捷！就说我大明王师，已于昭武三年七月二十四日辰时三刻，兵不血刃，光复徐州重镇！虏军望风披靡，我已全面接管城防，府库封存，正全力安抚百姓，恢复秩序！”
“是！”文书官领命，飞奔而去。
捷报如同插上了翅膀，沿着官道驿站系统，以最快的速度向南北两个方向传去。当“徐州光复”这四个沉甸甸的大字传到后方时，整个北伐大军和整个南直隶地区都彻底沸腾了！这意味着，通往中原的南大门被彻底打开，一个坚实的战略支点已经建立，明军主力可以以此为跳板和后勤基地，源源不断地开进中原腹地，北伐大业，自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主动的战略阶段！
黄功在部署完各项紧急事务后，登上了徐州城的最高点——北门的城门楼。他凭栏远眺，目光越过依旧有些朦胧的薄雾，投向北方那广袤无垠、一望无际的中原大地。夏日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拂在他因激动而有些发烫的脸上。他知道，拿下徐州，仅仅是一个辉煌的开始，前面还有更漫长的征途、更强大的敌人、更艰苦卓绝的战斗在等待着他们。李自成、张献忠的旧部，建奴的主力，错综复杂的地方势力……中原逐鹿，方才拉开序幕。
但此刻，这座千年古城的顺利光复，这座凝聚了无数血泪与期盼的军事重镇的夺回，无疑给所有北伐将士，注入了一剂最强效的强心针，极大地振奋了军心士气，也向天下人昭示了大明复兴的强劲势头。
中原，我们回来了！而且，这一次，我们将不再离开！黄功握紧了拳头，心中豪情万丈，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猎猎旌旗席卷中原、直指幽燕的壮阔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