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后亲自为他戴上那顶前圆后方、玄表纁里的冠冕,十二串玉珠串成的旒垂落下来,
微微晃动,恰到好处地半遮住他年轻而平静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天威难测的神秘。
李太后此时情绪稍平,上前为他系上佩玉和革带,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嘱咐道:
“皇帝祭完奉先、宏孝、神霄三殿后,速速去午门,军民百官还在午门外等着呢。”
说罢,似乎又想起儿子从此便要独自面对那偌大的江山,眼圈一红,侧过身去。
朱翊钧点了点头,目光在两位母亲脸上停留一瞬,然后决然转身,
在一众随行太监和侍仪舍人的簇拥下,大步走出殿门。
殿内,只剩下两位太后和她们各自信任的大太监。
冯保连忙上前,殷勤地搀扶着仍在拭泪的李太后,口中低声诵念起佛经,似是为主子的心愿得偿而感恩。
一旁的陈太后静静看着,忽然开口道:“妹妹如今总算如愿以偿了,确实也该向佛祖好好还还愿了。”
她的声音平和,却让人听不出太多喜悦。
说罢,她从自己的随侍太监陈算手中接过三炷香,走到先帝灵位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李太后听了这话,睁开微红的眼睛看向陈太后。
她们之间,因过往一些争宠的旧事,早有隔阂,
这也是她昨日在儿子面前忍不住使性子的缘故。此刻听到这话,只觉得心里更不痛快了。
但今天是儿子登基的大喜日子,她不能当真与陈太后计较,否则闹出不愉快,折损的是自家儿子的颜面。
想到这里,她强压下心头那点不快——总归是自己赢了,如今儿子是皇帝,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圣母皇太后,理应大度些。
况且这位姐姐终身无出,见到这般场景心中酸楚,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李太后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宽和的微笑,语气也放得格外柔和:“姐姐不必忧虑,钧儿是个孝顺孩子,你我日后总是能依仗他的。”
她心里想着,毕竟是宗法上的母亲,略微分润些恩典给她,维持表面和睦,自己还是能接受的。
陈太后闻言,转头看向李太后,眼神颇为复杂,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真是傻人有傻福。
却听李太后还在自顾自地宽慰:“前几日钧儿便与我说了,他登基之后,姐姐以后就不必再居别宫了。
等过两日廷议,咱们便让礼部议一议,我居慈宁宫,姐姐就搬到慈庆宫去住吧。”
慈庆宫虽曾是东宫,但如今新帝年幼未婚,正好用来安置陈太后,离皇帝日常办公讲学的文华殿也近,方便请安走动。
这份安排,陈太后倒是领情,她微微屈膝福了一礼算是谢过,随即幽幽叹了口气:“妹妹可真是……好福气。”
若非自己这妹妹是这般憨直没什么心机的性子,她此刻的心情,恐怕还要更差上几分。
李太后不由欣慰地笑了笑,是啊,有这个争气的儿子,确实是她的好福气。
“好了,姐姐还是先回宫休息吧,”李太后又道,
“今日外面人多事杂,难免喧嚣,免得惊扰了姐姐清静。”
她这位姐姐身子骨向来弱,常年居住在偏僻的别宫,阴冷潮湿,稍有不慎就容易病倒。
陈太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又行了一礼,便由陈算扶着,默默回别宫去了。
待陈太后走后,李太后才看向冯保,带着几分无奈和不解问道:“我这姐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幽怨?”
她自觉已是处处忍让,对方却总是不领情。
冯保眼神闪烁,连忙躬身宽慰:“娘娘多心了,
今儿是大喜的日子,陈太后或许是触景生情,有些感怀自身,也是常情,绝非有意针对娘娘。”
李太后缓缓点了点头,轻易地就被冯保说服了。
多年主仆,她早已习惯依赖和信任冯保的判断。
随即,她又想起另一件要紧事,眉头微蹙:“你前两日说,高拱这几日,当真要与咱们为难?”
冯保立刻凑近些,压低声音,添油加醋道:“千真万确!
昨日高拱在内阁放话了,说要罢撤了奴婢这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好让娘娘您啊,一道旨意都出不了这紫禁城!
他还说……还说这是为了杜绝后宫干政,免得……免得牝鸡司晨!”
李太后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冷哼一声,显然动了真怒。
她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拿她出身和性别做文章,质疑她辅政的合法性。
冯保将李太后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下稍安。
高拱自然没说过“牝鸡司晨”这种混账话,但只要李太后相信他说过,并且因此愤怒,那就足够了。
他冯保历来就是靠这套欺上瞒下的功夫立足的。
当初他设法挤进裕王府,特意选择到当时还是裕王侧妃的李氏身边伺候,
就是看中了她耳根子软、没什么主见又缺乏政治头脑,最容易被他左右。
如今李氏母凭子贵成为太后,只要维系住这份独一无二的影响力,他冯保就能在内廷继续呼风唤雨。
这难道还不算如愿以偿吗?
更何况,外朝还有张居正这位实权派与他暗中结盟。
背靠太后,联结内阁,手握批红大权的司礼监……这阵仗,别说皇帝还未成年,
就算是成年亲政,恐怕也得等他和张居正中间死一个,才能真正掌权!
至于皇帝亲政后可能清算?
呵,他一个阉人,无儿无女,死后不过一抔黄土,还在乎什么身后名?
趁着还能动弹,痛痛快快揽权享乐十来年才是正经!
如今,只待联手张居正,将高拱这个最大的绊脚石搬开,他冯保,便能真正站在大明朝权力的巅峰之上!
…………
与此同时,午门外已是人山人海。
等候宣诏的文武百官、耆老代表,按照品级高低,从午门前的广场一直向外延伸,排出去老远,
队伍肃穆而整齐,人人屏息凝神,翘首以盼那历史性的一刻。
吏部侍郎张四维跪伏在靠前的位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偷偷瞄向班列最前方,那个属于首辅高拱的、挺拔而孤傲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