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逻辑很清晰:善恶论你皇帝侥幸找到了一个特殊例子,不代表所有事情都能找到实证。
尤其是心学所注重的内心思辨、道德体悟,都是在精神世界完成,哪里需要什么外在的、物质性的“明证”?
不管皇帝最终目的是什么,他都觉得这种凡事求“明证”的思路本身就有问题,想从根本上将其挡回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朱翊钧听了这话,竟然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马爱卿此言,深得朕心!你说得非常对!”
关于“实证”的适用范围,朱翊钧比马自强理解得更深。
自然哲学(科学)主要管的是自然界客观规律的范畴。
而像社会学、伦理学、认识论、本体论这些领域,很多问题未必存在简单的、线性的因果关系,
也难以用实验来“证明”,更多是靠逻辑思辨、价值判断和人文理解来完成。
只能说,马自强的智慧确实不凡,立刻就能切入最核心的辩难。
朱翊钧看着一脸严肃、准备继续辩论的马自强,面色也变得无比郑重,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马爱卿说得对!此事,朕也深思过。”
“所以,朕的意思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竖起耳朵的臣子,抛出了他思考已久的、足以定鼎未来思想格局的十字方针:
“应然的,归于圣人;
实然的,归于朕躬。”
(“应然”指应该怎样,关乎价值判断和道德理想;“实然”指实际是怎样,关乎客观事实和自然规律。)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皇帝清越而坚定的声音在回荡。
这十个字,像一道霹雳,划破了朝堂上空的迷雾,也仿佛为这个古老帝国未来的道路,指明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方向。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这八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在文华殿内炸响,余音绕梁,注定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日,少年天子朱翊钧,借着一场看似寻常的廷议,向天下宣告了他与古圣先贤“划道而治”的宏图——
精神的超越与道德的探索,交由孔圣人、王阳明等先贤的学说去钻研;
但自然万物的运行法则,皇帝明言,他心中有惑,唯有确凿的“明证”方能解答。
他更宣布,将以道门“捐献”的银两、内廷牵头、礼部配合、工部出力的方式,筹建一座前所未有的学院,
专门探究那些关乎“实然”的问题:宣称与明证之间的因果逻辑、明证的判断标准、获取明证的系统方法等等。
更令人瞠目的是,皇帝当场任命方才还激烈反对他的礼部侍郎马自强,兼任这学院的第一任山长;
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国子监祭酒陶大临为副山长。
顶着稀疏头发的工部尚书朱衡则立下军令状,保证在一月之内,也就是万历改元之前,将学院建成,作为贺礼。
……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十一月初一。
距离冬至还有十天,北京的天气已然彻底转寒。
昨夜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让今晨的风如同裹着冰碴,刮在脸上生疼。
若是在先帝隆庆年间,到了这个时节,官员们迟到、甚至找借口不朝已是常事,毕竟被窝的诱惑实在难以抵挡。
然而,两个月前颁布的“考成法”,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官员心头。
再贪恋温暖,也只能一边在心里暗骂推行此法的新任首辅张居正,一边挣扎着爬起,穿戴整齐,顶风冒寒赶往皇宫坐班。
每月初一、十五本是大朝会的日子,但两宫太后和内阁都体恤新帝学业繁重,
还要兼顾听政学习,商议后决定将大朝会推迟到改元之后再行恢复。
大朝不开,小会照常。
文华殿的廷议如期举行。
今日与会的官员,似乎都心有灵犀,踏入殿门的瞬间,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一道身影牢牢吸引,甚至要愣神片刻。
为何如此显眼?
只因其他官员仿佛躲避瘟疫一般,纷纷与之拉开了半个身位的距离,使得那道身影周围,空出了一小圈醒目的“真空地带”。
能享受这般“特殊待遇”的,自然只有昨日刚抵京报到、今日便被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带来参加廷议的海瑞,海刚峰。
今日廷议议程紧凑,君臣之间例行公事地走完问安流程后,便迅速切入正题。
首先是关于漕运总督王宗沐的一份奏疏。
户部尚书王国光出列,手持奏本道:“漕运衙门上了道条陈,事关重大,户部不敢专断,请诸位同僚共议。”
他展开奏疏,朗声宣读:“漕运总督王宗沐,条陈漕宜事。
其一,恤重远之地。漕运线路中,湖广永州、衡州、长沙,以及江西赣州四府,路途极远且艰险异常,
提议将此四府每年应交的漕粮共十万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八斗,准予永久改征折色银两,免去实物运输之苦。”
“其二,为弥补上述四府折银后造成的粮食缺口,提议将直隶苏州、松江、常州,以及浙江嘉兴、湖州这五府,
因粮额过多,每年照例分摊,改十万石白粮(上等漕粮)为征收实物,补足缺额。”
“其三,对于河南、山东等地,则参照往年折银旧例,并派拨那些暂无漕运任务的卫所轮流歇运,以示朝廷优恤。”
王国光话音落下,殿内群臣顿时面面相觑,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将内陆偏远四府的粮税由交粮改为交银,表面看是体恤民情,简化流程。
但这里头的门道,在座的都是人精,谁不清楚?
征收实物,官员最多在计量时做点手脚(踢斛淋尖),吃点“损耗”。
可一旦折银,百姓就得先把粮食卖掉换钱,这中间经手环节增多,盘剥的空间可就大多了,油水自然也更足。
反过来,把原本富庶的两淮五府部分赋税从折银改回交粮,等于是把到嘴的肥肉又给掏了出来,这分明是在割两淮官绅商贾的肉!
这是王宗沐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帝要开始动手的信号?
自从海瑞回京,要动两淮盐政漕运的风声就没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