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镜宫千镜交错，烛火在无数银镜与水银镜面间跳跃折射，将整个殿堂化为一片浮动的光之海洋。沈娇娇的胭脂色身影在这片光海中穿梭，每一次转身都在千百面镜子中留下残影，仿佛有无数个她正同时起舞，又同时走向毁灭。
她突然停步在某面鸾镜前。
这面鸾镜不同寻常，鎏金镜框上雕刻着展翅的凤凰，凤眼镶嵌着血色宝石。镜面却比寻常铜镜更加清晰，几乎堪比西域进贡的水银镜——据说是先帝特命工匠为宸妃打造的及笄贺礼。
镜中映出的不再是沈娇娇那副娇憨少女模样。
那是一张更为成熟美艳的脸庞。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含情，连眉梢那道被先帝画眉时失手划出的浅痕都分毫不差。那是宸妃苏璃及笄时的容颜，比她记忆中在宫画上见到的还要鲜活三分，仿佛下一秒就会从镜中开口说话。
“赝品？”沈娇娇轻笑一声，指节叩响镜面。
裂纹自她指尖触碰处蔓延开来，如蛛网般爬满镜面，将那张绝色容颜割裂成破碎的菱花。每一片碎片中都映出她面容的一部分——她的眼，宸妃的眉；她的唇，宸妃的颊。破碎而又诡异地完整。
暗处忽传来宗室元老的冷笑，声音在镜宫四壁碰撞回响，难以分辨来源：“娘娘终于看清自己是谁的替身了？”
镜宫烛火骤灭，唯余北窗投入的雪光。月光映雪，冷白如霜，照得千镜森然如冰窟。
无数镜中同时浮现宸妃身影，穿着入殓时的素白殓服，心口处渗出暗红血迹，朱唇翕动着同样的话语：“替身...都是替身...”
那声音层层叠叠，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沈娇娇的耳中，直抵脑海深处。
沈娇娇突然暴起，抓起一旁的铜制烛台砸向最近的水银镜！镜面应声碎裂，千万片银光飞溅如雨，在她手臂上划出细密血痕。她恍若未觉，只弯腰攥住最大那片镜片，直直刺向自己脸颊——
“本宫砸了这破镜子！”
手腕被猛地钳住。萧珩不知何时现身镜宫，玄色龙袍几乎与暗处融为一体，唯有衣上金线在雪光反射下微微发亮。他徒手握住她手中的镜片，掌心被割得鲜血淋漓。
血珠滴落镜面时，所有宸妃幻影突然扭曲变形，如同水面倒影被石子打散。那些苍白的面容旋转融合，最终化作沈娇娇额间那朵血梅妆——那是今晨萧珩亲手为她点上的。
“陛下，”她望着镜中交织的双影轻笑，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您说碎镜里的影子，还算不算真身？”
萧珩的目光在破碎镜片中穿梭，最终定格在她脸上：“朕从未将你当作任何人的影子。”
某面铜镜突然传出轻微机括声。一面看似普通的鸾鸟纹铜镜镜框微微弹开，先帝御笔从夹层中滑落，纸卷泛黄但字迹清晰可辨。
那是宸妃及笄礼的详细记录：
「元昭十二年三月初七，苏氏阿璃行及笄礼。礼成，阿璃照镜惊曰：此非吾容。众以为戏言，唯其神色惶惶，不似作假。」
朱批补充道：「巫医言其魂镜相斥，恐非苏氏亲生。然朕心已属，何论血脉？」
暗处元老慌忙欲抢，她却用足尖碾住纸卷，丝绸鞋面被墨迹染污也毫不在意。
“原来母后早知我是野种？”她声音扬高，在镜宫中回荡，“那她为何还要将我接进宫来，认作侄女，封为贵妃？”
更多密件从震碎的镜后涌出。北狄公主失踪案卷、皇室血脉验尸录、边境交换婴孩的密报...最后飘落的是一纸婚书，上面先帝添了行小字：「纵非苏家女，亦朕明珠」。
她忽然将手中碎镜片刺入颈后，精准挑破那枚从不让人触碰的红痣。血喷溅在最高处的菱花镜上，顺着镜面纹路蜿蜒流淌，竟显出隐藏的螭纹——与萧珩心口的胎记完全相同。
“真可惜。”她任鲜血染红破碎的镜宫，声音忽然柔和下来，近乎呢喃，“这身子连流血...都学得跟她一模一样。”
雪光忽然大盛，所有尚未破碎的镜面同时映出殿外景象：三具覆着白布的尸首正被抬入慈宁宫，露出的腕间皆刻着漠北咒文——与沈娇娇脚踝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萧珩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沈娇娇从未见过的惊骇。她这才意识到，就连皇帝也不知太后背后的全部秘密。
“游戏结束了。”她踢开满地碎镜，任凭镜锋割破裙摆，血珠从鞋底渗出，在白玉石板上印下点点红梅，“该让母后看看——她亲手养的蛊，反噬起来多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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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宫之外，风雪愈急。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已积了薄薄一层白，如同为这座吞噬无数生命的宫殿戴孝。
沈娇娇拖着破碎的裙摆走向殿门，碎镜在她脚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每一步都像是在踏过自己的倒影，踏过那些被刻意复制的记忆。
“娇娇。”萧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罕见地带着一丝犹豫，“你可知这一切背后...”
“我知道得足够多，陛下。”她打断他，却没有回头，“我知道太后为何选我——不是因为我像她，而是因为我像那个她永远无法成为的人。”
她终于转身，脸上血痕未干，却扬起一个近乎明媚的笑容：“您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就连恨都是被设计好的。太后在我饮食中下药，让我夜夜梦见宸妃惨死的画面；她安排老宫女在我耳边絮叨先帝如何思念亡妃；她甚至...”
她的声音忽然哽住，抬手轻触自己眉梢——那里原本光滑无比，直到三个月前一次“意外”撞伤，留下了一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
“就连这道痕，都是她算计好的。”她轻笑出声，笑声在空荡的镜宫中回荡，比哭声更令人心寒，“她要把我变成完美的复仇傀儡，为她除掉所有阻碍她掌权的人，包括您，陛下。”
萧珩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涌如云。他向前一步，脚下碎镜裂成更细的粉末。
“那你为何...”
“为何醒悟？”她接话道，目光落在他仍在流血的手掌上，“因为镜子不会说谎，陛下。”
她指向满室破碎的镜面：“你可以复制容貌，复制举止，甚至复制记忆。但有些东西，是复制不来的。”
她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跳动的，是北狄草原女儿的心，不是江南闺秀的心。它渴望的是纵马奔驰的自由，不是深宫算计的枷锁。”
殿外忽然传来嘈杂人声，火把的光亮透过窗棂，在千镜残片中投下跳动的光影。禁军已经包围了镜宫，铁甲碰撞声与脚步声清晰可闻。
“陛下！臣等护驾来迟！”禁军统领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请陛下速离险地，逆妃沈氏...”
“退下。”萧珩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殿外瞬间寂静，唯有风雪呼啸依旧。
沈娇娇挑眉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陛下不怕我真是来刺杀您的？”
萧珩忽然笑了，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阴郁，显出几分她从未见过的少年气。
“你若想杀朕，那日围场遇刺时就不会推开朕。”他向前一步，无视满地的碎镜，“你若想杀朕，就不会每次侍寝时都在枕下藏刀却又从不取出。”
她怔在原地，那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秘密，原来早已被他看穿。
“朕知道你不是她。”他轻声道，目光扫过那些映出他们双双身影的镜片，“朕从未将你当作她。”
“那您为何...”这次轮到她问不出口。
“为何纵容你？为何保护你？”萧珩叹了口气，终于走到她面前，抬手似乎想触碰她脸上的伤口，却在半空停住，“或许因为，朕也是在这镜宫中长大的傀儡。只不过困住朕的，不是镜子，而是龙椅。”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小心地裹住她仍在流血的手：“太后不是你的生母，沈娇娇。你的生母是北狄公主不假，但将她送入宫中替换苏家女婴的，是先帝本人。”
又一面镜框弹开，这次落下的是一卷绘制精细的边境地图与一封密信。
「元昭十年，北狄王庭内乱，长公主托孤于朕。苏氏嫡女先天不足，三日前夭折。今以璃儿代之，全两国盟约，亦护公主血脉周全。」
沈娇娇踉跄后退，脊背撞上一面尚未破碎的水银镜。镜中映出她苍白的面容，那眉眼确实与记忆中北狄使节带来的公主画像有七分相似。
“先帝爱我生母？”她喃喃问道，不知是在问萧珩，还是在问镜中的自己。
“他爱的是宸妃。”萧珩的回答残忍而真实，“但他尊重你的生母。这纸婚书上的‘明珠’，指的是北狄最珍贵的明珠，不是苏家的。”
镜宫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机关转动，又像是叹息。
萧珩猛地将沈娇娇拉至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这镜宫是太后的地盘，每一面镜子后都可能藏着耳朵和眼睛。”
沈娇娇却笑了，那笑声中带着释然与决绝：“那就让它们听着看着好了。”
她抬高声音，确保每一个隐藏的窥孔都能听见：“告诉太后，她的蛊虫已经挣脱牢笼。若想抱紧权力，最好亲自来捉。”
她拾起地上一片最锋利的镜片，对着最大的一面镜子，缓缓割断腰间象征苏家身份的玉佩。丝绳断裂，美玉坠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鲜血从她指间滴落，在镜面上绽开一朵朵红梅，“我是沈娇娇，北狄公主之女，先帝钦封的贵妃，将要反噬猎人的蛊。”
镜宫千百面碎片中，映出千百个她——每一个都伤痕累累，每一个都目光灼灼，每一个都不再是谁的影子。
雪光渐弱，晨曦初现。第一缕天光透过北窗，照在满室狼藉上，将碎镜染成淡淡的金色。
萧珩望着她，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最后他只是轻声开口，话语如誓言般落在寂静的镜宫中：
“那就让朕看看，你的反噬能做到什么程度，沈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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