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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裹挟着零星的、几乎难以辨清的雪沫,猛烈地扑打着京城那高耸、厚重、颜色已沉淀成深沉的青灰色的城墙。朝阳门巨大的拱券门洞下,进出的车马行人排成了长龙,守城的兵卒裹着臃肿的棉袄,缩着脖子,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冷风撕碎。他们例行公事地盘查着,带着冬日特有的懒散与不耐。

就在这时,一辆悬挂着三角青色镖旗的马车,在略显嘈杂的队伍中,缓缓驶进了城门。镖旗上,“清风”二字绣得铁画银钩,透着一股边郡特有的粗犷与硬朗。赶车的汉子裹着厚厚的翻毛棉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但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正是燕子李。

“哟,清风镖局?北边来的?”一个兵卒搓着手,好奇地打量着这辆风尘仆仆却透着彪悍气息的马车,目光最终落在了车辕旁斜插着的一杆乌木杆、精铁枪头的长枪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军爷辛苦。”燕子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利落地递上路引文书,“青石郡来的,押送点药材进京交割。”

兵卒接过文书,随意翻了翻,又探头往车厢里瞄了一眼。车厢内光线略暗,隐约可见一个穿着靛蓝色棉斗篷的身影靠坐着,斗篷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略显英气的下颌。兵卒没看出什么特别,挥了挥手:“行了,进去吧!京城地界儿大,规矩多,看好东西!”

“谢军爷!”燕子李一抖缰绳,青篷马车便随着车流,缓缓驶入了这座象征着昭明王朝权力与繁华顶峰的巨大城池。

车厢内,林溪轻轻掀开车帘一角,一股混杂着寒冷、尘土、人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厚重气息扑面而来。她那双因长途跋涉而略带倦意、却依旧清亮锐利的眼睛,瞬间被眼前的景象点亮,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与震撼。

宽阔得足以容纳十数辆马车并行的青石街道,如同巨龙的脊骨,笔直地伸向远方。街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商铺楼宇,两层、三层,甚至更高!朱漆的栏杆,描金的招牌,悬挂着的巨大幌子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布庄的绸缎在阳光下流淌着华光,酒肆的幡旗招展着诱人的酒香,点心铺子蒸腾起甜腻的白雾,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火星迸溅的红光……琳琅满目,喧嚣鼎沸。

行人摩肩接踵,衣着光鲜者昂首阔步,绫罗绸缎在冬日里也难掩其华彩;粗布短褐者行色匆匆,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高声叫卖、讨价还价。马车、轿子、高头大马在人群中穿梭,车夫轿夫的吆喝声、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声响、各种口音的交谈声……汇聚成一股庞大而嘈杂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繁华,厚重,喧嚣,冰冷……无数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与她熟悉的、开阔宁静的青石村,与边郡那些带着粗粝气息的小城,截然不同。这里是权力的中心,是财富的漩涡,是无数欲望交织碰撞的熔炉。

“小姐,前面就到翰林院街了,”燕子李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拐过这个街口就是。大少爷的值房就在翰林院里头,离这儿不远了。”

马车驶入一条相对清静的街道。两侧的建筑明显规整肃穆了许多,大多是青砖黛瓦的高墙大院,门楣上挂着某某府邸、某某衙门的匾额,透着一股官家的威严。行人稀少,只有几个穿着棉袍、腋下夹着书卷的文士匆匆走过,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市井的烟火气,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墨香和权力气息的冰冷。

在一座规模宏大、青砖黛瓦、古木参天的院落侧门处,马车停了下来。院墙高耸,墙内可见探出的虬枝古槐,虽已落叶,枝干却盘曲遒劲,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翰林院”。一股淡淡的、清冽的书墨香气,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门扉,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林溪紧了紧身上的靛蓝棉斗篷,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墨香与寒意的空气,跳下马车。脚踩在京城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仰头望着那高悬的匾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这就是大哥每日工作的地方,清贵之地,储相之阶。

燕子李上前,轻轻叩响了侧门上沉重的兽首铜环。

不多时,沉重的侧门“吱呀”一声,向内开启了一条缝隙。一张略显年轻、穿着杂役服饰的脸探了出来,带着警惕:“找谁?”

“烦请通禀林文渊林修撰,就说青石郡家中来人探望。”燕子李客气地说道。

杂役打量了一下林溪和燕子李,尤其是林溪背后那用布套包裹着、却依然能看出巨大轮廓的长条形物事(破军弓),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还是点点头:“稍等。”随即关上门。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肃穆的翰林院侧门外,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清晰。寒风卷着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

很快,侧门再次被拉开,这次开得更大了一些。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身影快步走了出来。

正是林文渊。

他身上的青色官袍浆洗得笔挺,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修竹。许是刚下值,头上未戴官帽,只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束着发,更显得面容清俊,气质温润。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那是案牍劳形、斡旋于复杂人事中留下的痕迹。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林溪身上时,那丝疲惫瞬间被浓浓的欣喜和暖意驱散。清冷的眸子如同冰雪消融的春水,漾开层层涟漪。

“溪儿!”林文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几步便到了林溪面前。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想摸摸妹妹的头,却发现林溪似乎又长高了些,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落在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一路辛苦了!”他上下仔细打量着林溪,目光关切,“嗯,长高了,肩膀也宽了些,结实了。就是……瘦了点。”他微微蹙眉,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大哥!”看到久别的大哥,林溪亦是满心欢喜,连日赶路的疲惫仿佛都减轻了大半。她仰着脸,任由大哥打量,眼中是纯粹的依赖和孺慕。随即,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解释道:“大哥,我这次来京城,是押送一批四哥配制的特效金疮药和解毒散给太医院的徐太医,爹让我顺道来看看你,还给你带了娘亲手做的酱肉,还有四哥特意给你配的养神茶,说你案牍劳神,最是耗心……”她说着,指了指马车后面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两个箱子。

“好,好!”林文渊脸上的笑容更深,眼中暖意融融,“爹娘有心了,四弟的医术越发精进了。走,先进去,到我值房歇歇脚,喝口热茶驱驱寒。”他侧身引路,又对燕子李道:“李大哥辛苦,把车赶到后院马厩旁的空地拴好,东西也先搬下来吧。”

“好嘞,大少爷!”燕子李爽快应下。

林溪跟着林文渊,从侧门踏入了这座令天下读书人心驰神往的清贵之地。门内是另一番景象。青石板铺就的甬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侧是高大的、枝桠遒劲的古树,虽值寒冬,依旧透着一股沉静的生机。一座座独立的院落错落有致,青砖黛瓦,飞檐斗拱,门楣上挂着诸如“修撰厅”、“编修厅”、“典籍库”等小匾额。空气中弥漫的书墨香气更加浓郁,偶尔有穿着青色或绿色官袍的官员匆匆走过,低声交谈着,带着一种特有的斯文气度,却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和压抑。

“这里就是翰林院了,”林文渊一边引路,一边低声向林溪介绍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前面是掌院学士、侍读、侍讲学士们的值房,后面是编修、检讨和我们这些修撰、庶吉士的地方。丙字房在最里面,靠近后墙,光线差些,倒也清静。”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翰林院规矩大,等级森严,新来的……总要多担待些。”

林溪敏锐地捕捉到了大哥话语中那一丝隐晦的无奈和告诫。她点点头,表示明白,目光却更加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与边郡截然不同的、精致而冰冷的秩序感。

沿着曲折的回廊,穿过几重月亮门,光线果然愈发昏暗。丙字三号房就在回廊尽头一个背阴的角落里。还未走到门口,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训斥意味的冰冷声音,便穿透了紧闭的房门,清晰地传了出来:

“……这份前朝《地理志》的校勘,错漏百出!简直荒谬绝伦!连最基本的山川河流走向都标注不清!南辕北辙!尔等是如何做事的?如此粗疏懈怠,敷衍塞责!简直有辱斯文!有负圣恩!重校!全部给我推倒重来!明日午时之前,我要看到一份毫无错漏的定稿!否则,尔等今年的考绩,休想再有‘中上’二字!”

那声音尖利而刻薄,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怒火。紧接着,是几声沉闷的、像是书卷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啪嗒”声,以及几个年轻声音惶恐而唯唯诺诺的应承:“是,是……陈编修息怒,学生知错,这就重校……”

林溪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眉头微蹙,看向身侧的林文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声音里的恶意和刁难。

林文渊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冷冽,但瞬间又恢复了温润的平静。他对林溪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在意,随即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打断了房内的训斥。

丙字三号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墨味和旧纸的霉味。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依旧占据着中心位置,上面堆积的卷宗似乎比林溪想象的还要多、还要乱。此刻,书案后,陈编修正背着手,面沉似水,对着站在书案前、垂着头、如同鹌鹑般瑟瑟发抖的三位年轻庶吉士唾沫横飞地训斥着。地上,散落着几份被揉皱或撕破的文稿。

听到开门声,陈文远猛地转过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带着被打断的不悦,直射向门口。当看到是林文渊时,他眼中的怒意似乎更盛了一分,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林文渊身后,那个背着巨大布套(破军弓)、穿着靛蓝棉斗篷、身形挺拔、眼神清亮锐利的少女时,那份怒意瞬间被一种毫不掩饰的错愕和鄙夷所取代。尤其是在看清林溪腰间隐隐露出的短刀刀柄时,他薄薄的嘴唇撇出了一个极为刻薄的弧度。

“林修撰回来了?”陈文远的声音带着一丝阴阳怪气,目光在林文渊和林溪之间来回扫视,“这位是?”他的眼神如同审视一件不合时宜的物件,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轻蔑。

“舍妹林溪,从家乡青石郡来京城办事,顺道来看望下官。”林文渊的声音平静无波,侧身让林溪进来,介绍道。他刻意略去了“押送药材”的细节,也隐去了林溪镖师的身份。

“哦?原来是令妹。”陈文远拖长了音调,目光再次肆无忌惮地上下扫视着林溪,尤其是在她背后的巨弓和腰间的短刀上停留了许久,嘴角扯出一丝极其刺眼、充满讥讽意味的笑容,“啧啧,林修撰书香门第,清贵翰林,令妹倒是……英姿飒爽,别具一格啊!” 他刻意加重了“英姿飒爽”和“别具一格”几个字,那轻佻的语气和眼神,仿佛在观赏什么稀奇的、不合规矩的玩物。话语中的轻视与嘲弄,如同冰锥般刺骨,毫不掩饰地指向林溪的出身和她这身与翰林院格格不入的装扮。

那三位原本垂头挨训的庶吉士,此刻也忍不住偷偷抬眼,好奇又带着几分怪异神色地打量着林溪,彼此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声虽低,却清晰地飘入林溪耳中。

“女子?还带着兵器?”

“林修撰的妹妹?怎么像个……像个武夫?”

“嘘……小声点,陈编修正恼火呢……”

林溪的眉头瞬间蹙紧。一股火气从心底猛地窜起。她可以忍受旁人的轻视,但绝不能容忍有人用这种眼神和语气,在她大哥面前如此羞辱她,连带羞辱她的家人!她的手几乎本能地按向了腰间的“清风刃”刀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一股在边郡山林中磨砺出的、属于猎手的凛冽气息瞬间透体而出!

然而,就在她即将发作的瞬间,一只温暖而沉稳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是林文渊。

林文渊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他没有看林溪,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温润如玉的表情,仿佛没有听出陈文远话语中的刻薄,反而上前一步,恰好将林溪挡在了自己身后半个身位,对着怒火未消的陈文远拱了拱手,语气平和得听不出丝毫波澜:

“陈编修教训的是。这份《地理志》校勘,下官之前也曾翻阅过。山川河流走向标注不清,确系誊抄笔误,当罚。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文稿,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其核心错漏,并不在于这些笔误,而在于混淆了前朝‘天元’与‘太和’两个不同时期的水道变迁。关键谬误在于卷七第九页第三行关于‘沧浪水’支流‘青溪’的记载——‘天元’年间‘青溪’自北向南汇入沧浪水主道,而‘太和’年间因上游筑坝,‘青溪’改道西流,汇入另一条‘白水’支流。校勘者未辨时期,强行将‘太和’图注套用于‘天元’正文,故导致流向错乱。另一处致命错漏在卷十一末页附图,其所绘‘落星峡’位置,较实际位置向东偏移了约三里,此乃绘图者参照旧舆图未勘验实地所致。”

林文渊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陈文远骤然变得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只需修正这两处关键,其余笔误稍加校对即可,不必全盘重来,徒耗人力时间。若陈编修信得过,下官愿即刻着手修正此二处谬误,并复核其余笔误,当可节省大半功夫。”

他语气平和,却精准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所在,更点明了具体卷页位置和错误根源,甚至给出了明确的解决方案!这哪里是认错领罚?分明是当众展示了他远超陈编修想象的精深学识和高效务实!

陈文远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他本想借题发挥,将怒火撒向林文渊,顺便折辱一下这个带着兵器、粗鄙不堪的妹妹,没想到林文渊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轻描淡写地就指出了他都没能发现的真正错漏关键!甚至还提出了更省时省力的方案!这让他刚才那番雷霆大怒显得如此可笑而愚蠢!仿佛他才是那个不学无术、只会无能狂怒的人!

一股强烈的羞辱感和被当众打脸的怒火直冲顶门,陈文远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炸开!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官袍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想咆哮,想斥责林文渊狂妄,想找出他话语中的破绽,然而,林文渊的指证精准无误,逻辑严密,他根本无从反驳!

“哼!林修撰倒是……心细如发!博闻强记!”陈文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他猛地一甩袖子,发出“呼啦”一声响,仿佛要拂去眼前的污秽,脸色铁青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坐回自己的书案后,抓起一本厚厚的典籍,胡乱翻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觉得那书上的字迹都在扭曲跳动,嘲笑着他的无能。

值房内再次陷入死寂。那三位庶吉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向林文渊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看向林溪时,则多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探究——这位林修撰,不仅学识深不可测,连他这位看起来像武夫的妹妹,似乎也并非等闲?

林文渊仿佛没看见陈文远的失态,神色自若地转向林溪,温声道:“溪儿,这边坐。”他指了指自己书案旁一张空闲的、堆着几卷旧书的凳子。

林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依言坐下。她看着大哥那沉稳如山、仅凭三言两语就轻易化解了刁难、反将对方置于难堪境地的背影,心中那股火气早已化作了汹涌的敬佩和难以言喻的骄傲!大哥就是大哥!无论在青石村的山林学堂,还是在这深似海的京城翰林院,他都是那颗最耀眼、最坚韧的星辰!那看似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足以劈开一切荆棘的锋芒!

林文渊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并未立刻处理那份《地理志》,而是拿起火折子,点燃了小泥炉里的炭火。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给这冰冷昏暗的值房带来了一丝暖意。他又从书案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素雅的青瓷茶罐和两只白瓷杯,动作娴熟地开始沏茶。

清冽的茶香很快盖过了墨味和霉味,袅袅升起。

“尝尝,江南新贡的雨前龙井,陛下昨日赏的。”林文渊将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推到林溪面前,声音温和,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交锋从未发生。“路上可还顺利?爹娘身体如何?你二哥在北境军中可有书信回来?三哥的生意,四哥的医术……”

温热的茶水熨帖着掌心,清雅的香气沁入心脾。听着大哥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声音,林溪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放松下来。她捧着茶杯,感受着那暖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开始低声讲述着家中的近况:爹娘身体康健,只是越发思念远行的儿女;二哥林武略在北境“镇北军”中已升任百夫长,前些日子托军中驿马捎回了家书和一袋北境特有的风干肉脯;三哥林文博的杂货铺生意红火,将分店开到了邻县;四哥林文轩的医术越发精湛,在青石郡已是小有名气的“林小神医”,这次托她带来的药材,便是四哥的心血之作……她只字未提乌牌、地图以及青石村遭遇影卫袭击的惊心动魄。

林文渊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温煦的笑意,不时点头。当听到四弟的医术精进时,他眼中更是流露出由衷的欣慰。炭火的暖意,清茶的香气,兄妹间低声的絮语,暂时驱散了这值房中的阴冷和陈文远带来的压抑。

然而,这份短暂的温馨并未持续太久。

“林修撰可在?”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客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文渊和林溪同时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绿色官袍、面容白净、约莫三十出头的官员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目光却带着审视,飞快地在林文渊和林溪身上扫过。

“刘学士?”林文渊起身,拱手见礼。来人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刘明远,正五品,算是林文渊的顶头上司之一,但平日交集不多。

“文渊不必多礼。”刘明远笑着摆摆手,目光落在林文渊腰间那枚新得的、在昏暗光线下也隐隐泛着紫金色泽的鱼袋上,眼神闪烁了一下,笑容更盛了几分。“方才在掌院大人处议事,听闻令妹从边郡来京?一路辛苦啊!”他看向林溪,语气温和,“这位便是令妹?果然……嗯,英气不凡。”

又是“英气不凡”!林溪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致意。

“刘学士过誉了。”林文渊神色平静。

“是这样,”刘明远清了清嗓子,切入正题,声音压低了些,“方才陛下召见,议及北疆事务,对文渊你前日在朝堂上的奏对,仍是赞不绝口。掌院大人的意思,关于黑水国内情及分化之策的细则,还需文渊你多多费心,尽快拟个条陈上来。另外……”他顿了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陈文远那紧闭的书房隔扇(陈文远早已躲了进去),声音更低,“丙字房这边,终究是委屈你了。掌院大人已吩咐下来,待东厢房那边腾出一间向阳的值房,便让文渊你搬过去。这地方……阴冷了些,不利于养神治学。”

此言一出,值房内的温度仿佛都升高了几分。那三位竖着耳朵的庶吉士,眼中更是充满了震惊和羡慕!东厢房!那可是靠近掌院学士和侍讲、侍读学士们的区域!是翰林院真正的核心地带!林修撰……这是要一步登天了吗?就因为那次御前奏对?

林溪也听明白了,心中为大哥高兴,同时也更加警惕——这突如其来的示好,背后是福是祸?

林文渊脸上并无半分得意之色,依旧谦和地拱手:“谢掌院大人和刘学士关怀。文渊定当尽心竭力。条陈之事,已有腹稿,稍后便呈送掌院大人案前。”

“好,好!文渊办事,向来稳妥。”刘明远满意地点点头,又寒暄了几句,目光在林溪背后的巨弓上再次停留了一瞬,才告辞离去。

刘明远一走,值房内再次安静下来,但气氛却已截然不同。那三位庶吉士看向林文渊的目光,敬畏中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林文渊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重新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对林溪温言道:“溪儿,坐了许久了,可觉得闷?大哥带你去院里透透气?”

林溪立刻会意,点头起身。

兄妹二人走出丙字三号房那压抑的空间,来到翰林院后进一处小小的庭院。庭院里有几株老梅,枝干虬结,迎着寒风,点点红梅傲然绽放,散发着清冽的幽香。积雪覆盖着假山石和小径,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静谧。

“大哥,刚才那个刘学士……”林溪看着大哥沉静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问道。

林文渊的目光落在那一树红梅上,眼神深邃:“太子少师的门生。掌院周大人,是坚定的保皇党,但……与三皇子府走动也颇为密切。”他点到即止,声音低得只有林溪能听清,“翰林院的水,比你想的更深。今日的示好,未必是真心。搬去东厢,看似风光,实则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盯着我的人,会更多。”

林溪心中一凛,随即涌起一股担忧:“那大哥……”

“无妨。”林文渊收回目光,看向林溪,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充满自信的弧度,那眼神沉静如渊,却又锐利如剑,“既然避不开,那便迎上去。是风是浪,总要闯一闯才知道。你大哥我,也不是那等任人揉捏的面团。”

他拍了拍林溪的肩膀,语气转为轻松:“好了,不说这些。走,先回家。大哥在附近赁了个小院,虽简陋,胜在清静。娘做的酱肉,我可是馋了好久了!”

夕阳的余晖,将翰林院高耸的屋脊和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很长。那沉静温润的青袍身影旁,是挺拔如小白杨、背负着巨大长弓的靛蓝身影。在这肃穆深沉的翰林院里,构成了一道独特而充满力量的风景线。

回到林文渊租赁的小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小院不大,只有三间正房带一个灶间,收拾得干干净净,院中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还堆着一个小小的雪人,显然是林文渊闲暇时的手笔,透着一丝与翰林院截然不同的生活气息。

燕子李早已将马车安顿好,药材箱子也搬进了正房。此刻他正蹲在灶间门口,就着一个小泥炉煮着驱寒的姜汤,浓郁的姜味飘散出来。

兄妹二人进了正房东屋,这是林文渊的书房兼卧室。书案临窗,上面堆满了书籍卷宗,一盏油灯已经点亮,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林文渊亲手点亮了屋内另一盏更大的油灯,又往炭盆里加了几块银炭,橘红的火光跳跃着,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溪儿,坐。”林文渊指了指炭盆旁铺着厚厚棉垫的圈椅,自己则动手解开林溪带来的箱子。

解开油布,打开木箱。一股浓郁的、带着家乡味道的酱香瞬间弥漫开来。油纸包裹着的一大块色泽红亮、肥瘦相间的酱肉,旁边是几个密封的陶罐,里面是林母腌制的各色酱菜。另一个小些的箱子里,整齐地码放着用油纸包好、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茶包,上面还贴着四哥林文轩亲笔写的“养神安眠”字样。

看着这些熟悉的物件,嗅着这魂牵梦绕的家乡味道,林文渊素来沉稳的眼中,也禁不住泛起了些许湿润。他拿起一包养神茶,放在鼻尖深深嗅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真切而温暖的笑容:“娘的手艺,四弟的用心……真好。”

他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酱肉,又取了些酱菜,吩咐燕子李去灶间热一下。很快,简单的晚饭便摆在了炭盆旁的小几上:热腾腾的酱肉切片,油亮诱人;脆生生的酱瓜、酸豆角;两碗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还有林文渊特意泡好的养神茶。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最朴实的家乡味道。兄妹二人围坐在炭盆旁,在跳跃的火光和昏黄的灯光下,一边吃着简单的晚饭,一边低声交谈。林溪详细说着家里的变化,村里的趣事,四哥研制新药时的糗事。林文渊则分享着京城的一些见闻,翰林院的规矩,当然,都是些轻松有趣的部分。

屋外,寒风依旧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着窗棂。屋内,却暖意融融,茶香、饭香、炭火的暖意,还有那份流淌在血脉中的亲情,将这座京城小院与遥远的青石村紧紧相连。

吃过饭,收拾妥当。燕子李去厢房休息了。林溪坚持要亲自检查一下带来的药材箱子,尤其是四哥配制的金疮药和解毒散。林文渊拗不过她,便在一旁掌灯。

林溪打开其中一个贴着“清风镖局”封条的大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用油纸和蜡密封好的药包。她仔细地检查着封口,又拿起一包凑到灯下仔细看了看成色,嗅了嗅气味。

“四弟的制药之术,越发精纯了。”林文渊看着妹妹专注的侧脸,由衷赞道。

“嗯,四哥说这次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火候也把握得极好。”林溪点点头,放下药包,正准备盖上箱盖,目光却无意中扫过箱子内侧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一个小小的、用指甲划出的十字刻痕。这是她装箱时留下的暗记,用来检查箱子是否被人动过。

刻痕……似乎比记忆中的位置偏移了一丝?极其细微,若非她目力过人且刻意留心,几乎难以察觉。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她不动声色地再次确认了一下其他几个箱子的暗记,没有异常。只有这一个……难道是自己记错了?还是路上颠簸所致?又或者……

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她心底悄然漾开。京城……果然不是青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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