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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终于悄悄地落下,经历了一天的鸡犬不宁,武陵县城总算恢复了久违的宁静,整个城中黑漆漆的,见不到几处灯火,街道上绝没有一个行人,除了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而在城中西北角落的武陵县衙里,却依旧处处灯火,无人入睡。这县衙原是前朝一位高官的家祠,后因获罪被全家流放,这祠堂便多年荒废,破败不堪。武陵县原来的县衙在城中正北方主街的尽头,虽比不上公侯府第,却也是前后三重,房屋数十间,雕梁画栋,甚至庄严,在这小小的武陵县城算得上鹤立鸡群了。自十四年前徐宗禹来这里做县令,发现这里由于历任官员贪污腐化不恤民生,再加上时时出现的天灾,全县早已是民不聊生,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偏生一座县衙修的倒是富丽堂皇。他下车伊始便去视察县学,发现那里屋舍残破不堪,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几个学子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依旧在用功读书,心中感慨不已。

没过多久,他便做了一个让所有下属惊掉下巴的决定,即日起搬到城西北那座无人的破败祠堂中,略作整修作为县衙办公之用,将原来的县衙让出来,作为新的县学,并出榜告示全县,县中所有有志于读书的学子,无论大小,无论是否有功名,皆可入县学就读,不收任何资费,还延请县里有名的老儒为学生们授课,就连自己也在公务不忙时时常前去做起先生。下属们伺候了几任官长,没见过他这样的,在确信他没有开玩笑之后,都暗地里笑他傻。也有好心些的人悄悄劝他:“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博得个功名,得来个官做,还不是为了给自己和子孙多谋些福祉,何必这么苦了自己呢?似这样又图些什么?”徐宗禹总是不做解释,一笑了之,依旧我行我素。

徐宗禹在这武陵县上一干十四年,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将武陵县慢慢地治理的兴旺起来,百姓渐渐安居乐业。只是他的县衙也就一直落脚在这座旧祠堂中,再没有动过,好在地方还算大,其间又做了几次简单修缮,倒也足够使用。也曾有下属劝过他另寻一处更好的地方做县衙,都被他拒绝了。

徐炎将范夫人的尸体扛回县衙,胡班头知道少爷的心思,赶紧安排人去选了两口上好的棺椁,把范夫人和刘嵩的遗体装殓了,一面赶紧去请来县里最好的大夫给徐炎看伤。所幸胡班头下手有度,徐炎受的只是皮外伤,大夫看了后,给他上了金疮药,嘱咐他好生静养,就回去了。只是少爷挨了板子,整个县衙里连老带小屈指可数的几个下人可又急又乱,忙成了一团。

众人随着秋横戈追拿那个黑衣人整整一天,直闹得满城风雨,却依旧没能寻到那人的半点踪影,秋横戈气急败坏,严令徐宗禹封锁所有城门,安排全城所有能调动的人马昼夜把守,决不能让他逃出去。徐宗禹无奈只得照办,他手下的一众公人早已累的筋疲力尽,只想好生休息一下,但上命难违,也只得强撑着去了。秋横戈心中却依旧放心不下,那人虽然身受重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武功之高当真世所罕见,自己见过的高手之中,恐怕只有自己的老大锦衣卫指挥使凌云志可与匹敌。眼下虽然加派人手封闭城门,但就这帮饭桶兵丁,那人真要想潜出城去,他们别说挡不住,只怕连发现也发现不了。只是敌在暗我在明,自己和韩钺两人分身乏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秋横戈正在踌躇,忽听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哎呀,原来是秋指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转头看时,只见一行十余个人向自己这边快步跑来。当先一人,长不满五尺却脑满肠肥,活像个大肉球,可是两条小短腿疾行快步,竟也丝毫不比身后一众长身大汉速度慢,样子甚是滑稽。身着上好的绸布长袍,十个手指倒有八个戴着珠玉戒指,浑身珠光宝气。人比人气死人,徐宗禹这个县官跟他比起来,瞬间寒酸的得像是个穷书生了。转眼那人来到身前,向秋横戈施礼问好,一张胖脸始终堆着笑容,一双本就小的可怜的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线,若不是多了一丛八字山羊胡,活脱就是个弥勒佛。他身后跟着十几个精壮大汉,特别是当先五个,各个虎背熊腰,筋强骨壮,眼中精光四射,显然是会武功的。

秋横戈疑惑地问徐宗禹道:“徐大人,这位是?”徐宗禹见到这些人,脸上虽不动声色,但眼神中难掩不悦和厌烦之情,尚未回答,那个胖子抢先笑呵呵地说道:“大人,鄙姓田,田翰源,是这武陵城中的乡绅,礼部郎中田文嗣是鄙人堂叔,常德知府田道源是在下兄长,听闻大人来这偏僻的武陵县城公干,特来效犬马之劳。”

“常德府,田道源?那不是徐大人的顶头上司吗?”

“正是,正是,徐大人为官清正,兢兢业业,家兄是十分赞赏他的。”田翰源说着,一脸得意地看着徐宗禹,徐宗禹脸色铁青,不去理他。

秋横戈却直指田翰源身后的五个大汉说道:“这几位兄弟是?”田翰源躬身笑呵呵答道:“这几位是在下的五个护院家丁,江湖上倒也小有点名头,人称‘丁家五虎’的便是。当然,在大人这等高手面前,是不值一提了,哈哈。”

秋横戈点头道:“哦?可是威震两湖的粤北丁氏昆仲?”其实“丁家五虎”不过是江湖上的三流角色,总算秋横戈见多识广,勉强听过他们的名头,这时故意给他们戴上个“威震两湖”的高帽子,不过是觉得此刻用人之际,这五兄弟武功虽称不上高明,但比起那群废物兵丁来说多少放心些。

那丁家五兄弟初时听东家称自己“不值一提”,心中虽然知道这是他的客套之词,但学武之人难免有争强好胜之心,名头有时看的比命都重要的,所以心中多少有些怏怏不乐。及至听到鼎鼎大名的锦衣卫副指挥秋横戈夸赞他们,心中说不出的受用,像是千里马遇到了伯乐一般。五兄弟中的老大“长须虎”丁大强抱拳说道:“正是,秋指挥若是看得起,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兄弟的地方,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语间颇有誓死以报之心。田翰源也在一旁陪笑道:“正是,正是,秋指挥有什么用得着他们的地方,尽管吩咐。”秋横戈道:“既然各位盛情如此,秋某也就不再客气了。请几位今晚辛苦一下,沿着城墙四处巡视,别让那贼子狗急跳墙逃脱了。” 说着从怀中拿出几只短短的竹管一样的东西交给他们,“这是我们锦衣卫用以传讯示警的飞云箭,几位虽然英雄了得,只是那贼子善使奸计,我们一路上也吃了他不少亏,所以一旦发现他的踪迹,务必立刻发箭示警,我们会立刻赶到,合力擒他。”丁大强接了飞云箭,道:“请大人放心,我们兄弟今晚保证把眼瞪得大大的,一只鸟也别想溜出去。”

徐宗禹道:“这些事情交给田员外的人,大人尽管放心就是了。大人也劳累了一天,下官已经命人在后衙打扫干净馆舍,请大人早点歇息。”田翰源连忙道:“常听家兄提起秋指挥英明神武,是锦衣卫中的栋梁,今日难得来光临鄙县,舍下虽然比不得什么华堂玉府,地方倒也宽敞,在下来之前在下已命家中厨子做了几位家常菜肴,为大人设宴洗尘,不知大人肯否屈尊赏光?”秋横戈略一思量,向徐宗禹道:“徐大人,劳你跟着奔波了一天,甚是不安,今晚就不去打扰了。”徐宗禹本也不愿意接纳这尊瘟神,听田翰源将他请走,心中乐得清静,但嘴上却也不忘揶揄一下,道:“也好,我那后衙简陋不堪,原也不足以接待贵客,正恐怠慢了秋指挥呢。田员外的府第,足足占了半条街,富丽堂皇,那厨子是从长沙的望江楼请来的,做的桂花蒸鱼方圆几百里有名,秋指挥在京城只怕也不常吃到。有劳田员外帮忙接待秋大人,下官是感激不尽了。”田翰源听了,虽知他话里有挖苦之意,碍着秋横戈在场,却也不便发作。

秋横戈转头向韩钺道:“韩老大,请再辛苦一下,跟丁家兄弟一同巡视,记得跟他们仔细说一下那个人的相貌。”韩钺心中本来就瞧不起“丁家五虎”这几个不入流的货色,刚才听秋横戈赞他们“威震两湖”,心底更是来气,心想我们兄弟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也只落得个“湘南四煞”的名号,凭你们这几个废物,竟敢说什么威震两湖?又听秋横戈自己要去山珍海味的享福,自己折了三个兄弟,跟着累了一天,却还要披星戴月地去受罪,心中大是不满。秋横戈双目直直地瞪视着他,道:“还请韩老大莫辞辛劳,待事成之后,朝廷定有重赏,千万不可功亏一篑。”韩钺听了,也知事到如今,若是反目自己武功不及他,况且自己几个弟兄就白死了,无奈只好打碎门牙往肚子里吞,一脸不快地带着丁家五兄弟去了。

徐宗禹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县衙中,虽然很疲惫了,但他还是先走向自己日常处理公事的书房,这是他自当官以来养成的习惯,只要是当天能够完成的公务,不管多晚多累他也不拖到第二天,就算当天处理不了,他也要坚持把公文呈递看一遍,也好心中有数。他推开房门,却见儿子徐炎站在屋中,直直的看着自己,似乎等了很久。

徐宗禹轻轻关上门,道:“你身上有伤,不去好好休息,跑来这里做什么?”似乎他们父子之间,即便久别重逢,也找不出什么温存关心的言语了。徐炎激动地道:“为什么要杀那个老人家。”徐宗禹道:“哦?你不像以前一样埋怨我是非不分阿谀逢迎,也不怨我当众打你,却怨我杀了一个与你素不相识的老妇人,我儿闯荡江湖这几年,倒真是养成一副侠义心肠。”

“告诉我,为什么要杀害那个老人家!”

“你先告诉我,你当真不认识那个老妇人吗?”

徐炎别过头去,道:“不认识。”

“那他们要找的那个人,那个老妇人的儿子呢?你是否认识?”徐宗禹接着正色问道。

“我……”徐炎一时语塞。

徐宗禹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你自小不善说谎。既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你。我能明白你在想什么,做什么,因为你经历的事情我也经历过,可是我在想什么做什么,你不明白,因为我经历的事情你没经历过。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终究会慢慢明白的。”顿了一下,接着说到:“你问我为什么杀那个老妇人?我若不杀她,秋横戈便要杀他,若是让秋横戈来杀的话,可就不是一刀下去这么简单了。锦衣卫的手段,你想必也听说过吧。到那时只怕那老妇人想要求死都不能。”

徐炎道:“可你是一县父母官,你应该阻止他啊。百姓就算真犯了法,也应当由地方官依律审讯,他秋横戈凭什么无凭无据就滥施刑罚,草菅人命?”徐宗禹苦笑一声,道:“这就是我说的让你以后慢慢明白的事了。唉,也怪我这些年不该顺着你的脾气,放任你去四处游荡。没有把你留在身边,教你些为人处世、随机应变之道。你也不小了,却还是这班不通世事,早晚是要吃大亏的。”徐炎淡淡说道:“处世之道,你说的处世之道我从小就知道,不就是向秋横戈,还有田大户那种卑鄙小人卑躬屈膝吗?”徐宗禹一听,脸色一变,似乎有些激动,道:“这么多年,你还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吗?”徐炎道:“我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你最好的学生,可你……”说到这里,触及心中伤心往事,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徐宗禹道:“不卑躬屈膝又能怎样?日间那两人倒是有骨气,可结果呢?还不是落得个横尸当地的下场?”徐炎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益,走到门口,打开门转头向父亲说道:“爹,我宁愿像他们那样横尸当地,也不想像你那样。”说着跨步出去关上门就走了。徐宗禹气的两手发颤,袍袖一甩,叹了口气去处理公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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