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纳西的阳谋,开始扩散、发酵。
最先出现的,是《华尔街日报》一篇署名为某知名亚洲问题观察家的专栏文章。
文章标题起得极有水平——《杜铭:一个正在重新定义中国经济改革的“非典型”官员》。
文章通篇没有一个贬义词。它以一种近乎于欣赏的笔触,详细描述了杜铭如何在天地纵横一战中,战胜了华尔街资本”。
文章盛赞杜铭,称他代表了中国新一代技术官僚的崛起——他们不讲空洞的理论,只讲实际的结果,他们既懂得西方的资本运作,又深谙东方的政治手腕。
省委办公厅的秘书,在每日舆情简报中,将这篇文章的译文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并特意加粗标红,认为这是海西省工作获得国际主流媒体肯定的一个重大胜利。
朱明远看完,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
他只是将那份简报,轻轻放在一边,目光深沉地看着窗外。
身为在政治风浪中搏击了几十年的封疆大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基本常识:当你的敌人开始不遗余力地赞美你时,你要小心的,不是他的善意,而是他藏在赞美背后的刀子。
这赞美,来得太突然,太热情,也太……精准了。它精准地将所有的功劳,都归于杜铭一人,将他塑造成了一个遗世独立的“孤胆英雄”。
朱明远的城府深处,警钟第一次被敲响。他没有声张,只是在心底,冷冷地打上了一个问号。
紧接着,赞歌开始变成了大合唱。
一家着名的美国智库,发布了一份名为《中国数字经济的“海西模式”研究报告》。报告长达上百页,用详尽的数据和模型,论证了杜铭主导的“算力+产业”模式的巨大潜力和威胁。
报告的结论是:这种由一位“魅力型领袖”主导的、得到地方政府毫无保留支持的模式,其发展效率和迭代速度,已经超越了西方传统的市场经济模型。
随后,英国的《金融时报》、德国的《商报》,都开始出现类似的文章。它们无一例外地,将杜铭的名字,放在了聚光灯的中央。
他被贴上了各种标签——“中国的埃隆·马斯克”、“数字时代的王安石”、“能够与世界平等对话的改革者”……
这些文章,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地汇集到朱明远的案头。
他看着这些用词考究、逻辑严密的“捧杀”之词,心中那股怀疑,已经变成了冰冷的确认。
这是一个局。
一个针对杜铭,但根源却是指向他朱明远的、精心设计的政治阴谋!
他瞬间就看透了这背后所有的算计。对方在境外,制造一个声望足以比肩甚至超越省委书记的“政治明星”。
这个“明星”,还是由他朱明远一手提拔。这盘棋,阴毒至极。
它不攻击杜铭任何违法乱纪的行为,它攻击的,是这个体制内最敏感、最微妙的权力平衡和信任关系。
朱明远知道这是阴谋,但他却发现,自己正陷入一个两难的、无法破解的困境。
因为,他虽然知道这些赞美是“喂毒的蜜糖”,但他手下的其他干部,他在省委的同僚,甚至远在北京的某些领导,他们未必这么想!
在一次省委常委会上,一位与朱明远素来不睦的副书记,在讨论经济工作时,看似无意地笑着说道:“我们海西现在可是出了个国际级的大名人啊!连西方的媒体,都在热捧我们的杜铭同志。看来,我们省的这张‘名片’,影响力都快要超过省委本身了嘛。”
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在场的常委们,神色各异,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朱明远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一片冰冷。他知道,这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
他甚至接到了一位远在北京的老领导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老领导的语气意味深长:“明远啊,听说你们海西的杜铭,在外面名气很大嘛。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把握好方向盘,不要让他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外部势力所利用,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啊。”
这番话,是善意的提醒,更是政治上的敲打!
朱明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发现,无论他是否信任杜铭,杜铭的“成功”,已经被敌人巧妙地转化成了一把可以攻击他本人的政治武器。
他如果继续毫无保留地支持杜铭,给他人事上、政策上的一切绿灯,那么“朱明远在海西搞个人山头,培养自己的接班人,甚至隐隐有尾大不掉之势”的流言,就会在北京的上层圈子里悄然流传。
可如果他为了避嫌,开始刻意地疏远、甚至打压杜铭,那他不仅亲手毁掉了自己最得意的政治作品,更恰恰掉进了敌人“离间计”的陷阱里!
他就像一个抱着绝世珍宝的君王,敌人并不抢夺他的珍宝,而是在外面不停地宣扬这件珍宝如何光芒万丈,甚至盖过了君王本人。这让他无论怎么做,都显得无比被动和尴尬。
他依然信任杜铭的忠诚和能力。但他不得不开始怀疑,继续让杜铭以如此“自由”的方式成长下去,在政治上,是否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一根无形的、冰冷的刺,就这样,在他洞悉一切阴谋的情况下,依旧精准地,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这根刺,不叫“怀疑”,它叫“政治利弊”。
杜铭也看到了《华尔街日报》的专栏文章。
早上一上班国资委办公室的小张送来一份简报:“杜处长,您快看!连华尔街的主流媒体都在盛赞我们‘老庙山模式’!这下,您在国际上都出名了!”
杜铭微笑着接过了那份简报,目光落在标题上——《杜铭:一个正在重新定义中国经济改革的“非典型”官员》。
然而,仅仅一瞥之下,一股冰冷的寒意,就在他心底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他的大脑,或者说,赵贞吉那颗在明朝最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淬炼了近百年的大脑,几乎是在零点零一秒之内,就完成了对这篇文章性质的判断。
这不是赞美。
这是战书。
这是一种他熟悉到了骨子里的、最阴毒的政治攻击手段。
小张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但杜铭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他的思绪,瞬间穿越了四百年的时空,回到了那个穿着绯红官袍、在文渊阁中批阅奏章的自己。
他清晰地记得,嘉靖末年,为了扳倒当时圣眷正隆的内阁次辅徐阶,严嵩的党羽并没有直接弹劾徐阶本人。
他们用了一招——“颂其门生,以彰其党”。他们指使手下的言官,上了一道歌功颂德的奏疏,用尽华美之词,盛赞徐阶的一个门生、时任浙江巡抚胡宗宪的抗倭功绩,称其“谋略堪比卫霍,功绩可昭日月”,甚至隐隐将其与当时的总督张经相提并论。
那道奏疏,明面上是在捧胡宗宪,实际上,每一个字,都是射向徐阶的毒箭。它在向皇帝暗示:看,你徐阶的门生,已经功高盖主,自成一派,你这个老师,是不是在朝中结党营私,意图不轨?
最终,嘉靖皇帝起了疑心,胡宗宪被调离,徐阶也因此被“申饬”,元气大伤。
眼下这篇文章,与当年那道奏疏,何其相似!
“非典型”、“重新定义”、“个人作用”,这些词汇,在西方语境下是极高的赞扬,但在东方的权力体系中,却是最危险的捧杀!
它们将杜铭从“组织培养的优秀干部”这个安全的身份中剥离出来,塑造成了一个游离于体制之外、能力强到足以威胁现有秩序的“异类”!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杜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小张一愣,不明白为什么杜处长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但还是知趣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关上,杜铭缓缓靠在椅背上,一种久违的、被强大敌人锁定的无力感,笼罩了他。
他发现了问题,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他甚至能清晰地洞悉对方每一步的险恶用心。
但他,虽然身为大明阁老,却第一次,想不到任何破解之道。
他陷入了一个由时代差异所构筑的、完美的囚笼。
他该如何反击?
去找朱明远辩解吗? 跑去书记办公室,痛心疾首地说:“朱书记,不得了了!敌人正在疯狂地夸奖我,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您千万不要相信他们对我的赞美,要相信我对您的忠诚!”
杜铭在脑海里推演了一下这个场景,随即自嘲地笑了。这不仅显得自己狂妄自大,更像是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笑话。这种行为本身,就会在朱明远心中,种下“他果然很在意自己的名声”的种子。
公开辟谣吗? 召开新闻发布会,义正言辞地声明:“《华尔街日报》对我的赞扬,是别有用心的,我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优秀,我的成功百分之九十九都归功于组织的英明领导!”
这更是天下奇闻。一个被全球顶级媒体盛赞的官员,却自己跳出来说这些赞美是假的。
这不仅无法打消任何人的疑虑,反而会让外界觉得他虚伪,让内部觉得他此举是在向领导“表忠心”,政治作秀的痕迹太重,反而落了下乘。
那么,沉默不语,以不变应万变?
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但杜铭知道,沉默,同样是死路一条。
因为对方的武器,是“阳谋”。阳谋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把一切都摆在阳光之下,让你清清楚楚地看到刀子正在捅过来,你却无处可躲。
你的不作为,只会被解读为“默认”,只会让那顶“个人英雄”的高帽子,在你头上戴得越来越稳。
更致命的是,他不知道敌人是谁。
是海城市王建峰残余势力的反扑?是省城里,被他动了奶酪的某个实权人物?亦或是这群亡我之心不死的华尔街资本?
在分不清敌友的情况下,任何主动的反击,都可能打错目标,树立新的敌人。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武功盖世的剑客,被困在了一个由棉花构成的房间里。
他有力拔千钧之力,却无处着力。他能看清所有招数,却发现自己所有的破解之法,都因为时代和环境的改变,而尽数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