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公开处刑,已经将张维佑的精神彻底摧垮。
他就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机械地执行着杜铭那变幻莫测、却又永远无法满足的指令。
曾经那个自诩为“第一才子”的张维佑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一个叫张维佑的、充满恐惧和绝望的躯壳。
他写出的东西,也越来越不像样,逻辑混乱,辞不达意,字里行间都渗透着一种破罐子破摔式的敷衍。
这天下午,将近下班时分,张维佑又交上了一份被杜铭第三次打回重写的“关于落实朱书记党风廉政建设讲话精神的会议纪要”。
这本是一份最基础、最不容易出错的文书工作。
杜铭只扫了一眼,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
这一次,他感到的,不再是愤怒或是不屑,而是一种源自一个前朝对文字有着近乎洁癖般尊重的读书人,最本能的生理性不适。
他甚至下意识地,将那份A4纸,往远处推了推,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污秽之物。
这份纪要,已经不能用“水平差”来形容了。
这是一场文字的灾难。
里面充斥着大量的病句、错别字、以及颠三倒四的逻辑。
甚至连朱书记在会议上讲的三点主要内容,都被他颠倒了次序,还张冠李戴地弄混了其中两个核心观点。
通篇看下来,甚至连一段完整、通顺、能够准确表达意思的话都找不到。
杜铭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句上:“我们要深刻领会朱书记的讲话精神,把反腐倡廉的工作,狠狠地抓在我们的手上,抓出我们的成绩。”
“狠狠地”、“我们的手上”、“我们的成绩”……
这种粗鄙、狂妄、市井流氓般的用词,竟然会出现在一份即将上呈省委书记的正式纪要里!
杜铭的心中,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怀疑,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猛然炸响!
不对劲!这绝对不对劲!
一个人,哪怕再没有才华,再心浮气躁,但只要接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写出来的东西,也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
这不是“文笔”的问题了,这根本就是“识字”的问题!这是一个人的文化根基出了问题!
杜铭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张维佑的干部履历档案:海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档案里,甚至还附有“品学兼优”、“笔耕不辍”之类的评语。
海西师范大学的中文系,在全国也算小有名气。一个浸淫其中七年之久的硕士毕业生,写出来的东西,比衙门里刚学写字的胥吏还不如?
这其中,必有蹊跷!
杜铭看着眼前这份狗屁不通的材料,又抬头看了看角落里那个眼神涣散、正襟危坐、如同惊弓之鸟的张维佑,一个大胆而又冷酷的猜测,如毒蛇般,倏然钻上了他的心头。
他决定,要用最直接、最突然的方式,诈他一诈!看看他这身华丽的皮袍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维佑同志,你过来一下。”杜铭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份再正常不过的文件。
张维佑如同被提线的木偶,身体一僵,随即麻木地站起身,一步步挪了过来。
他低着头,不敢看杜铭的眼睛,已经做好了再次被痛骂一顿、然后拿回去重写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杜铭没有发火,甚至没有再看那份材料。
他只是用一种充满了“学术探讨”意味的眼神,注视着张维佑。
“维佑啊,”杜铭缓缓开口,语气像一个正在耐心指导学生的老师,“我看了你最近写的这些东西,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张维佑茫然地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
“你的行文风格,非常……独特。”杜铭斟酌着用词,“既没有我们北方文风的凝练,也没有南方文风的细腻。
尤其是对一些基础的公文格式和语法规范的理解,似乎自成一派,和主流的学术体系,完全不同。这让很好奇,你的学术背景。”
这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张维佑根本听不明白,他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杜铭顿了顿,看似不经意地,抛出了第一个试探的炸雷。
“你的硕士毕业论文,研究方向是什么?导师是哪位教授?”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刺进了张维佑的心脏!
他做梦也想不到,杜铭会突然问这个!这跟他现在的工作,有半点关系吗?他那张本就惨白的脸,瞬间又白了三分,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大脑,一片空白。他那点可怜的记忆,在疯狂地搜索着多年前由叔叔刘学山叮嘱过的那几个关键词。
“我……我的研究方向,是……是明清小说。”他喉咙干涩,声音嘶哑地结结巴巴回答,“导师是……是赵……赵教授。”
“哦?赵立本教授?”杜铭故意说出了一个海西师大中文系真正德高望重、泰斗级的老教授的名字,眼神瞬间变得“热切”和“惊喜”起来。
“哎呀,那可太巧了!赵老年高德劭,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位学者!他的《明代科举与士人心态研究》,我可是反复读过好几遍的!”
杜铭信口胡诌了一本书名,继续用热情的语气说道:“说起来,下个星期五,省社科联要在南山宾馆搞一个明清文学研讨会,已经邀请了赵老做主旨发言。
到时候,你可得跟我一起去,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当面拜会一下恩师啊!”
“轰!”
张维佑的脑子里,如同有颗炸弹,轰然爆炸!他甚至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去拜会……恩师?
他那个所谓的“导师”,只是刘学山,随便找办公室的人,在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名下挂了个名而已!他从头到尾,除了开题和答辩时远远见过那位赵立本教授两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跟老人家说过!
这要是真去了,对方一句“我不认识你”,当场就得让他身败名裂!
看着张维佑那瞬间煞白、冷汗如瀑、眼神中充满了末日般惊恐的脸,杜铭心中,已经有了七分把握。
但他觉得,火候,还不够。
他要的,不是让张维佑惊慌失措。他要的,是让他彻底崩溃、彻底绝望!
他要的,是百分之百的、无可辩驳的、能将张维佑和他背后的刘学山,一同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铁证!
杜铭脸上的“热情”不减,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张维佑的异样,状似无意地,拉开了自己的抽屉,从中拿出了一份文件。
“说起来,也巧了。”杜铭将那份文件,在张维佑面前,不经意地晃了晃,让他能清楚地看到上面那一行刺眼的抬头——《关于在全省干部队伍中开展‘三龄二历一身份’专项核查工作的通知》。
“这是省委组织部刚下的文,要求对所有处级以上干部的年龄、工龄、党龄、学历、经历和身份,进行一次最严格的复核。
我今天刚从书记那里看到,还没正式下发呢。”杜铭用一种“内部消息”的口吻,压低了声音。
“要求非常严,每一份学历,尤其是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那段时间的在职硕士、博士,是重点核查对象。
文件规定,每一份学历,都要由干部本人,联系毕业院校的研究生院和档案馆,开具证明。最关键的是,还要找到当年的导师和至少两位同班同学,分别出具手写的旁证材料,点对点地,直接邮寄给省委组织部的核查小组。”
杜铭一边说,一边用一种极其“关切”的眼神,看着抖如筛糠的张维佑。
“维佑啊,你这个硕士学历,档案材料都齐全吧?可千万别因为时间久了,跟导师同学疏远了,联系不上。
组织部这次是动真格的,听说是上面巡视组反馈的意见,要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抓。材料不全,可是要被‘一票否决’,直接‘组织处理’的。到时候,影响了你的前途,那可就太可惜了。”
如果说,刚才的“拜会恩师”,是一记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
那么,这份真假莫辨、但每一个字都无比真实的“核查通知”,就是一把,顶在他喉咙上的、最锋利的、淬了剧毒的匕首!
点对点核实?
档案馆证明?
导师手写旁证?
两位同学手写旁证?
这每一个字,都像催命的魔咒,彻底撕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的学历,是假的!彻头彻尾的假的!
是刘学山利用职权,一路绿灯,找人代写论文,找人打通关系,硬生生“造”出来的!他去哪里找导师签字?去哪里找同学证明?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那摇摇欲坠的身体,猛地一软,“扑通”一声,竟然当着办公室所有人的面,直挺挺地瘫坐在了地上!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滚滚而下,浸湿了衣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眼神里,充满了世界末日般的恐惧和绝望。
他不用再开口说一个字。
这副表现,就是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认罪书!
整个办公室,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杜铭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地上的张维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任何伪装。
他知道,这场持续了数日的“凌迟”,终于迎来了,最完美的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