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深冬,莒县城外。
冻土坚硬如铁,却在一声撕开裂帛般的爆鸣中剧烈痉挛,仿佛大地痛苦地蜷缩起身躯。
那绝非寻常山炮沉闷的怒吼,而是一种裹挟着金属高速旋转、撕裂空气的尖啸,宛若一头暴怒的远古巨兽,终于挣断了束缚它的沉重锁链,宣告着一个铁与火的新时代降临这片焦灼的土地。
陈铁的身体紧紧伏在冰冷的观测壕沟边缘,几乎与冰冻的泥土融为一体。
唯有架在鼻梁上的望远镜镜片后,那双眼睛燃烧着灼热的火焰,穿透弥漫的硝烟。
狭小的视野里,他亲手赋予生命的“怪物”正喷吐着毁灭。
那粗短的炮管,分明是缴获的日军九二式步兵炮的标志,如今却被巧妙地、近乎疯狂地“嫁接”到了一具咆哮着、底盘低矮的钢铁车体之上!
更令人心悸的是它顶部的造物——一座狰狞的旋转炮塔!
此刻,它以超越人力的、冰冷无情的机械精准度,将下一发高爆弹冷酷地楔入日军核心碉堡群看似坚不可摧的防御接缝。
“轰隆——!”
大地在沉闷的呻吟中拱起,又在瞬间塌陷。
钢筋水泥构筑的狰狞骨架,在炽红烈焰与翻滚浓烟的吞噬下,如同暴晒千年的朽木般扭曲、崩解,暴露出其内在的脆弱与谎言。
烟尘尚未完全散尽,如同被这钢铁巨兽的咆哮所唤醒的复仇潮水,突击队员们的呐喊已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刺刀的寒光汇聚成冰冷的激流,汹涌地灌入那刚刚被撕开、边缘仍在灼烧的死亡缺口。
一滴混着硝烟尘土的汗珠,顺着陈铁布满深纹的脸颊滑落,砸在冻土上。
他布满老茧、沾满泥土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壕沟边缘冰冷的冻土块。
终于,那紧绷如弓弦、刻满风霜的嘴角,难以抑制地松弛开来。
一丝微不可察,却重逾千斤的弧度,悄然在那饱经沧桑的脸庞上浮现。
成了!这由他从一堆冰冷扭曲的九二式残骸中榨取其钢铁魂魄,又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赋予其全新钢铁之躯与灵魂般旋转炮塔的怪物:
“铁骡子”,终于用它狂暴的履带,碾碎了敌人赖以为生的、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龟壳”!
胜利的轰鸣声在战场上回荡,震得他胸腔嗡嗡作响。
一股混合着机油、硝烟和泥土焦糊味的独特气息,带着滚烫的记忆,瞬间将他席卷。
粗暴地拽回了数月前那个燥热得令人窒息的滨海根据地夏夜:
那是位于莒县海边的山洞深处,兵工厂的脉搏在巨型鼓风机撕裂空气的嘶吼中狂跳不息,热浪灼人。
昏黄摇曳的汽灯,将影子拉得鬼魅般巨大,投在粗糙潮湿的洞壁上。
那门被当作宝贝疙瘩缴获来的九二式步兵炮,此刻却像一头被剥去利爪獚牙、奄奄一息的困兽,绝望地躺在简陋的支架上。
炮闩处,关键零件碎裂缺失,如同被敲掉了满口牙齿;
本应光滑致命的膛线,也因过度使用和粗暴破坏而模糊不清,像垂死者喉咙里最后的嘶哑喘息,诉说着它被俘前的惨烈搏斗。
汗水浸透了王胡子老师傅油腻的褂子,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小溪般淌下。
他粗糙如砂砾的手指带着一股绝望的蛮力,狠狠刮过冰冷的炮管,带下一层薄薄的、黯淡无光的金属碎屑。
“小鬼子这钢口…真他娘的邪门了!”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在机器永不停歇的嗡鸣中断断续续,每个字都饱含着技不如人的屈辱与沉重如山的挫败。
“看看!咱们土炉子里烧出来的铁水,软得跟煮烂的面条似的!
淬十遍、二十遍,也烧不出人家这个劲道!
光有拼命的胆子…啃不动这块硬骨头啊!”
炉火熊熊,映照着其他几位围站着的老师傅沉默而凝重的脸。
汗珠不断砸在冰冷的炮身上,“嗤…嗤…”的微响,像无数声沉重无奈的叹息,凝结在洞内令人窒息的凝重空气中。
陈铁没有应声。
他全部的感官、所有的精神,都死死钉在那堆复杂如迷宫般的炮闩残件上。
他俯下身,鼻尖几乎要贴上断裂面上冰冷的金属。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感,轻柔却无比专注地抚过参差的断口,感受着那隐藏在钢铁深处的、致密而冰冷的纹理。
这绝非战场上偶然的损坏或运气不佳。
这是敌人那庞大工业怪兽傲慢的烙印!
是横亘在民族生死存亡之路上的、冰冷而巨大的技术鸿沟的具象!
他那被摇曳炉火投射在洞壁上的巨大身影,也随之扭曲、晃动,像一个沉默的巨人,正赤手空拳地与一头无形的钢铁巨兽进行着最绝望的搏斗。
外面,是浓稠如墨、危机四伏的夜色。
荷枪实弹的护卫营战士,如同从山岩中生长出来的磐石,警惕的目光穿透黑暗,与呼啸的山风一同巡逻,守护着洞内这微弱的希望之火。
洞内,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沸腾而倔强的世界:
炉膛内的烈焰熊熊燃烧,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黑暗,将三班轮换工人们疲惫不堪却又异常亢奋的脸膛映照得通红。
铁锤锻打工件时迸射的火星,如同战场上绝望反击的流弹,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此起彼伏,毫无韵律却充满力量;
锉刀在顽固的金属表面往复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嘶鸣,像不屈的呐喊;
手摇车床低速运行时沉闷而持续的嗡鸣,则如同这片苦难大地沉重而顽强的心跳……
这些粗粝、浑浊、毫无美感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在地下奔涌、永不停歇的洪流,在洞壁上那面写着“劳武结合”四个遒劲大字、边缘已被烟火熏得焦黑的旗帜下,咆哮着,奔涌着。
这旗帜,是黑暗中的信念灯塔,更是绝境中唯一的生存法则。
这里,同样是连接延安的心脏的一所兵工厂,在敌人重重封锁的窒息暗夜里,以血肉为柴,以意志为锤,一锤一锤,淬炼着民族存亡的砧板!
然而,这道看似无解的钢铁困局,其突破的曙光,却并非仅仅来自这喧嚣与挣扎并存的山洞。
它深埋在破碎山河的褶皱里,隐藏在那些意想不到的隐秘角落。
晋察冀边区,“荣臻小学”。
清晨,琅琅书声准时飘出院墙,稚嫩而充满希望的童音齐诵着“人之初,性本善”,纯净得如同山涧清泉。
这声音,是这片焦土上最动人的生机,也是最完美的掩护。
穿过书声朗朗、阳光洒满的前院,几道厚重、不起眼、常年闭锁的木门之后,是截然不同的另一重天地。
十来个半大的少年,穿着沾满乌黑油污、明显不合身的肥大工装,脸上褪去了孩童的天真,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和超越常人的专注。
在老师傅鹰隼般锐利目光的逼视下,他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操作着小型车床和台式铣床。
冰冷的铁屑如细密的雪花般飞舞,空气里弥漫着冷却液特有的、微酸而略带甜腻的气味。
他们手下正在成型的,是九二式炮闩上那枚仅有拇指大小、结构却精巧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核心闭锁卡榫。
公差要求,是以头发丝的几分之一(丝)来计算的精密造物。
校长老赵无声地踱步在机床之间,粗糙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少年们刚刚车削出的、光洁如镜般的金属表面,倾听着那细微均匀、代表着合格精度的走刀声。
他转向身边凝神观察的陈铁,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目光越过院墙,投向远方广袤而饱受蹂躏的土地:
“陈工,看见了吗?种子…只有埋得足够深,深到和脚下的泥土血脉相连,融为一体,才能不怕风霜雨雪,才能长成撑起一片天的栋梁。”
陈铁凝视着少年们专注的侧脸和那枚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的精密卡榫,一股混杂着酸楚与滚烫希望的激流在他胸中奔涌。
与此同时,在陕甘宁边区黄土塬上的一个难民收容所,呈现着另一幅“岁月静好”的景象。
袅袅炊烟在塬上缓缓升起,妇女们在阳光下缝补浆洗,孩子们追逐嬉闹,大铁锅里熬着能照见人影的粗粮糊糊,散发出混合着谷壳和野菜的微酸气味。
这是生存的表象,是苦难中的坚韧,更是天衣无缝的伪装。
然而,若有人撩开那挂满破旧衣物、散发着淡淡皂角气息的后窑洞门帘,幽暗的光线里,景象骤然不同。
几位面容沉静如水、眼神却锐利如针的中年“主妇”,正围着一台发出低沉嗡鸣的设备。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驱动这台精密钻床的动力,竟源自窑洞外一头蒙着厚实眼罩、正绕着磨盘般大小传动轮缓缓转动的老毛驴!
钻头稳稳地抵住坚硬的合金钢料,发出细微而持续的蜂鸣,稳定地向下切削。
她们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的触感和耳边的声响上,凭借多年积累的经验与近乎本能的直觉,在那些用于炮架悬挂系统的厚重钢板上,钻出要求苛刻、位置分毫不差的定位孔。
细密的汗珠浸湿了她们鬓角散落的碎发。
一位鬓角已见斑白的大娘,小心翼翼地将刚刚钻好、尚带一丝温热余韵的部件,用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布仔细包好,如同包裹一件稀世珍宝。
她递给身边一个眼神机敏、动作麻利的年轻女子,声音几乎低至耳语,目光警觉地扫了一眼门帘外喧嚣的前院:
“妮子,稳当点,去前院,交给‘纳鞋底’的老张头。”
这些散落在破碎山河褶皱里的点点星火,这些以“学校”、“收容所”、甚至寻常作坊之名筑起的无形堡垒,在最险恶的环境中,在最不可能的角落里,将知识的光芒、技术的火种、以及不屈的希望,如同接力般秘密传递。
最终,它们如同无数条倔强的小溪,蜿蜒曲折,冲破重重阻碍,汇入滨海兵工厂那口烈焰翻腾、日夜不息、熔炼着民族未来的炽热坩埚。
当第一炉真正达到军用标准、在倾倒瞬间闪烁着奇异幽蓝光泽的炮钢,从陈铁亲自调整了风道角度和耐火泥配方的土法炼炉中奔泻而出时,那赤红滚烫、仿佛拥有生命的铁水,如同地心喷涌的燃烧岩浆,瞬间映亮了他布满血丝、深陷眼窝却骤然爆发出炽烈火焰的双眼!
那狂暴的火光,不仅熔化了土制的砂模,更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熔化了横亘在“铁骡子”复活之路上的最后一道、名为“不可能”的万丈寒冰!
希望,在极致的高温与意志的交融中,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