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二月十三日,陕北,茶坊岭。
初春的陕北高原,料峭的寒风依旧在千沟万壑间呼啸盘旋,卷起干燥的黄土,天地间一片苍茫。
三辆饱经风霜的道奇d2卡车,如同穿越洪荒的倔强铁骑,在蜿蜒曲折、颠簸起伏的黄土路上挣扎了一整天,终于在暮色四合前,在一个隐蔽的山坳口,沉重地刹住了车轮。
车门“嘎吱”一声被推开,秦云矫健地跃下车厢。
长途跋涉的筋骨酸痛尚未散去,一股混合着黄土地特有干燥气息与远处窑洞飘来的柴火烟味的空气便涌入肺腑,瞬间涤荡了几分疲惫。
他抬眼望去,心潮难以抑制地翻涌。
依着陡峭的山壁,几排新老不一的窑洞凿刻在黄土崖上,简陋却透着磐石般的坚韧。
窑洞前新平整出的空地上,人头攒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地中央——几条简陋导轨上,六个被厚重油布半掩着的庞然大物静卧着,沉默中透出令人窒息的威严。
最引人注目的是居中那孔大窑洞口上方,一块新挂的木牌在夕阳余晖下泛着质朴的光泽,上书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陕甘宁边区机器制造厂”。
那字迹仿佛带着温度,是这片土地上顽强生长的希望。
“秦总!可把你盼回来了!”
一个苍老却如同洪钟般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从最大的窑洞口传来。
秦云循声急望,只见金致亥老人正拄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枣木棍,矗立在窑洞门口。
搀扶着他胳膊的是两位年轻女子:
一位是去年刚从西北大学毕业,已申请进入抗大担任文学教员,执意随父亲前来的金舜英;
另一位,正是刚从德国归来的方静薇。
她们身后,紧跟着神情专注的沈思成和林振邦。
金致亥,这位撑起了秦岭机械厂乃至如今台塬新城机械厂的技术脊梁,岁月和操劳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满头银丝胜雪,古铜色的脸庞刀削斧凿般布满沟壑,常年伏案绘图、躬亲指导的辛劳让他的背脊微微佝偻。
然而,那双深陷在皱纹中的眼睛,却依旧如鹰隼般锐利,此刻正燃烧着智慧、坚毅和一种近乎滚烫的炽热光芒。
他不顾年迈体衰,硬是从数十里外的台塬新城日夜兼程赶来,只为第一时间迎接这批被他视为边区军工未来的“命根子”。
“金伯!”
秦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双手紧紧握住老人那双布满厚厚老茧、粗糙如老树皮般的手掌。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手掌传来的坚定力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设备……都到了?一路可还顺利?”
秦云的声音因极度的关切和一路的悬心而微微发紧。
“到了!全须全尾,一台不少!”
金致亥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近乎孩童般灿烂的笑容,眼中闪烁着由衷的自豪。
他用力将枣木棍往坚实的黄土地上一顿,枯瘦却有力的手指猛地指向空地中央,“喏,咱们的‘宝贝疙瘩’,都在这儿安家了!快去瞧瞧!”
秦云的目光顺着金致亥的指引,投向场中。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滞。
六台庞大的机床,如同沉眠的钢铁巨兽,沉默而威严地矗立在清冷的夕照里。
它们跨越了欧亚大陆的万里风尘,穿越了重重封锁与险境,此刻却依旧保持着令人惊叹的精密与整洁。
在林振邦近乎苛刻的精心维护下,沉重的铸铁床身泛着沉稳内敛的乌光,精密的导轨平滑如镜,巨大的齿轮啮合处齿尖寒光凛冽,各种操作手柄、刻度盘闪烁着冷冽而纯粹的金属光泽。
这是工业文明的结晶,是边区军民日思夜盼的“工作母机”!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钢铁,而是散发着磅礴力量的希望图腾。
机床周围,围拢着一群身穿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灰布军装的技术骨干和工人。
金致亥对着几个核心弟子一挥手,示意他们开始安装。
茶坊岭兵工厂特意为这六台国之重器腾出了最宽敞的窑洞作为车间,配备了三十余名技术最精湛的工人。
现场气氛紧张而有序。
沈思成一手紧攥着厚厚的德文操作手册,一手在空中用力比划,正用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急切地向围拢的同志们讲解着操作要点和注意事项,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振邦则如同一位精密的外科医生,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持水平尺和塞尺,全神贯注地检查着机床底座的安装水平度,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微乎其微的精度。
方静薇则在一张临时用木板和条凳搭起的简易工作台前,面前摊开复杂的装配图纸和长长的清单。
她动作利落精准,快速清点着从旁边木箱中取出的、裹着油纸的精密配件和刀具,不时在清单上勾画。
稍远处,乐志海和他那支风尘仆仆的特战队员们,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深深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千钧重担后的欣慰和完成神圣使命的自豪。
他们如同最忠诚的哨兵,无声地守护着这片凝聚着无数心血与期望的场地。
秦云的目光追随着那六个庞然大物——在几十名身强力壮汉子的号子声和小心翼翼的拖拽下,沿着轨道缓缓滑入窑洞车间,最终稳稳地落在预设的机位上。
巨大的油布被掀开,钢铁的躯体在窑洞昏暗的光线下更显雄浑。
“太好了!金伯,有了它们,我们就能……”
秦云的声音因巨大的激动而哽咽,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竟一时难以成句。
“我们已经议定了!”
金致亥斩钉截铁地接过话头,眼中精光暴涨,那是技术专家面对“神兵利器”时特有的兴奋与笃定。
“集中力量,优先生产边区造50毫米掷弹筒和82毫米迫击炮,月产量务必稳定在三百具以上!
先解前线火力匮乏的燃眉之急!
我和沈鸿厂长商量好了,立刻调集边区最顶尖的技术力量,日夜不休,以最快的速度安装、调试!
下一步,就是要啃下红旗-19自动步枪枪管加工这块硬骨头!
没有精密车床,过去全靠手工打制、土法铸造,良品率低,寿命短!现在,”他用力拍了拍身边一台斯柯达车床冰冷的机身。
“有了它们,再加上我从秦岭集团调来的三套镀铬设备,枪管、炮管的精加工和量产,指日可待!”
“好!好!太好了!”
秦云胸中澎湃的激流再也无法按捺。
他大步走到一台斯柯达车床旁,深吸一口气,带着近乎朝圣般的敬意,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坚硬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生机的金属机身。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在心中点燃了熊熊烈焰。
他的耳畔,似乎已提前听到了高速旋转的卡盘带动钢铁毛坯时发出的尖锐呼啸,看到了锋利的车刀在精密的导轨上平稳进给,切削出闪亮的金属丝如瀑卷落;
他的眼前,仿佛已浮现出由这些“工业之母”诞生的崭新枪管、笔直的炮筒,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发出震彻山河、扞卫家国的怒吼!
就在这心潮激荡、群情振奋的时刻,工厂入口处的人群忽然如潮水般自发地向两边分开,爆发出一阵更为热烈、发自肺腑的欢呼浪潮,瞬间冲破了山谷的宁静。
“首长们都来了!”
秦云和金致亥闻声,连忙整了整沾满征尘的衣襟,怀着无比激动与崇敬的心情,快步迎向入口。
只见永胜同志身穿一身洗得发白、膝盖处打着整齐补丁的灰布军装,脚踏布鞋,步履矫健有力,带着他那标志性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容,率先走来。
他那深邃睿智的目光扫过激动的人群,最终落在场地中央那几台刚刚安家的钢铁巨兽上,饱含着赞许与深沉的期许。
紧随其后的,是温文尔雅、目光如炬的冠盛同志,以及身材魁梧、一身英武豪迈之气的建德总司令。
首长们的突然莅临,将现场的气氛瞬间推向了沸腾的顶点。
“秦云同志!金致亥同志!”
永胜同志声音洪亮,离着老远就热情地伸出宽厚温暖的大手,与两人紧紧相握,炯炯的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
你们秦岭集团,还有你们两位,为边区建设、为民族抗战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我们一直记在心里!
今天终于得见,更亲眼看到了这来之不易的‘宝贝’,真是太好了!感谢你们啊!”
他的话语质朴而充满力量。
“主席好!副主席好!总司令好!”
秦云感到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金致亥也激动得嘴唇翕动,一时语塞,只是用力回握着首长的手。
永胜同志点点头,目光越过他们,炯炯有神地投向窑洞车间门口那几台在暮色中更显雄浑的机床轮廓,带着浓烈的好奇与由衷的赞叹:
“听说你们在德国资本家眼皮子底下,上演了一出‘虎口拔牙’的好戏,硬是把这些‘金疙瘩’、‘银疙瘩’给咱们边区‘抢’回来了?了不起!”
“是的,首长!”
秦云挺直胸膛,清晰有力地回答,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自豪。
“这六台,是德国斯柯达厂最新型号的m1928精密车床,代表着当今世界一流的制造水平!
它们的加工精度,可以达到惊人的0.01毫米!”
他顿了顿,让这个数字带来的震撼在领袖们心中沉淀。
“有了它们,我们就能彻底攻克枪管膛线加工、炮管同心度控制这些卡住我们军工咽喉多年的核心难题!
过去靠手工和简陋设备无法保证的精度和产量,现在,都有了实现的根基!”
“好!说得好!”
永胜同志用力地点头,洪钟般的声音在山谷间激起回响,充满了鼓舞人心的磅礴力量,他有力地挥动手臂,仿佛在描绘即将到来的胜利图景。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老祖宗的话,一点没错!
这些‘利器’一到,咱们的茶坊岭兵工厂,那就是猛虎添翼!
就能造出更多、更好、更精良的武器,送到前线战士们的手里,狠狠地打击日本侵略者!
让鬼子们好好尝尝咱们‘边区造’铁拳的厉害!”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巧刺破云层,首长们坚毅的身影、工人们激动的脸庞,以及窑洞中那沉默的钢铁巨兽,都镀上了一层充满希望的金边。
机器的轰鸣,仿佛已在黄土高原的腹地隐隐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