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阁外的石阶冰冷而真实，将两人从那片浩瀚星空的幻境拉回晦明书院固有的灰蒙天光下。身后的晶石门扉紧闭，隔绝了掌院那深不可测的气息，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选择。山风穿过林隙，带来湿冷的雾气，却吹不散萦绕在两人心头的浓重迷雾。
一路无话。江望舒和顾清晏沉默地沿着陡峭的石阶下行，步伐沉稳，心思却如同这山间的雾气般翻涌不息。掌院轻描淡写抛出的“交易”，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不断扩大，牵扯出更深、更暗的漩涡。叛道者、誓约边缘、破碎真相……每一个词背后，都可能隐藏着尸山血海与万劫不复。而相应的“回报”——净魂泉的使用权限、核心典籍的阅览权、关于自身力量本质的秘密——又恰恰是她们目前最迫切需要的资源。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阳谋，将她们这两个意外闯入的“变数”，彻底绑上了书院这艘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巨舰，无论她们是否情愿。
回到c-17舱室，反锁房门，激活隔音阵法。熟悉的狭小空间暂时提供了最后一点庇护所般的安全感。两人相对而坐，案几上那本《傩面真言》静静地躺着，封面的古旧质感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神秘。
“那位掌院大人，请客吃饭，结果端上来的是一盘盘烧红的烙铁，还问我们先尝哪一块。”顾清晏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她特有的、用跳脱比喻化解沉重压力的能力，“找内鬼像是玩扫雷，踩错就炸。去边缘地带像是走钢丝，下面是无底深渊。查真相更像是伸手去掏马蜂窝，还不知道里面住的是马蜂还是别的什么更吓人的东西。”她的抽象思维将复杂的局势迅速拆解成一个个生动却危险的意象。
江望舒没有立刻回应。她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案几边缘，发出规律的轻响，文士傩面下的双眸幽深如古井。掌院星空般的眼眸仿佛仍在眼前，那平和语调下蕴含的绝对力量与漠然，让她清晰地认识到双方实力的鸿沟。拒绝的代价难以估量，而接受任何一项任务，都意味着将自身置于极大的风险之中。但风险之中，也确实蕴含着快速提升实力、接近真相的契机。她需要权衡，需要更清晰的信息来判断哪一条路存活率更高，或者说，哪一条路更能利用书院和“寂渊”之间的矛盾，为自身谋取最大利益。
“三个选择，看似不同，实则都指向同一个核心——书院与‘寂渊’的对抗，以及维系这一切的‘誓约’。”江望舒终于开口，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找出叛道者，是清理内部，巩固防御。稳定边缘，是修补防线，延缓崩溃。探寻真相，则是试图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或者……找到替代方案。”她顿了顿，傩面下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掌院将选择权交给我们，未必是仁慈，或许只是想看看，我们这两枚意外的‘棋子’，更倾向于哪种‘死法’，或者……能搅动多大的局。”
她的分析一针见血，带着一种将自身也视为棋子的疯狂理性。这种置身事外的冷静，恰恰是她“疯批”特质的核心——在极端压力下，反而能摒弃情感干扰，进行最冷酷的利益计算。
“那我们选哪个？”顾清晏歪头看着她，“扫雷、走钢丝、还是掏马蜂窝？我觉得掏马蜂窝最刺激，说不定能直接找到蜂蜜，虽然大概率会被蛰得满头包。”她的活泼天性让她本能地对最未知、最可能揭示真相的选项感兴趣，尽管她也清楚其中的巨大风险。
“刺激往往意味着最短的存活时间。”江望舒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却精准地泼了盆冷水，“在拥有足够撬开蜂巢的实力前，好奇心是催命符。探寻誓约破碎的真相，牵扯层次太高，非我们眼下所能触及。”她否定了第三个选项。
“稳定誓约边缘……”她沉吟片刻，指尖在案几上划动，仿佛在勾勒地图，“掌院提及‘边缘地带’，必是‘寂渊’侵蚀最烈、书院控制最弱的区域。前往此地，无异于主动踏入战场最前线。风险极高，但若成功，不仅能获得掌院承诺的资源，或许还能近距离观察‘寂渊’的力量特性，以及……誓约之力的运行与崩溃模式。这对于理解我们自身的处境，至关重要。”这个选项，风险与机遇都极为明确。
“至于找出叛道者……”江望舒的目光扫过舱室四周，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书院中那些形形色色、戴着傩面的行走者，“这是在书院内部进行一场暗战。敌暗我明，需要极高的洞察力、伪装能力和……运气。好处是相对熟悉环境，有书院规则作为一定程度的庇护。坏处是，叛道者能潜伏至今，必然手段高超，且可能身居高位，一旦打草惊蛇，我们在书院内将寸步难行。”这个选项更考验心计与隐匿能力。
分析完利弊，江望舒看向顾清晏：“你的织梦感知对情绪和意念波动敏感，或许在甄别内奸方面有优势。但同样，也更容易被强大的恶意所针对。”
顾清晏眨了眨眼，抽象思维又开始活跃：“找内鬼就像是在人偶戏班里找出那个被邪灵附身的木偶，看起来都一样，但提线一动，味道就变了。我的‘鼻子’或许能闻出点不一样的味道。”她对自己的能力颇有信心，但随即又皱了皱眉，“不过要是碰到个特别会演戏的木偶，或者那邪灵本事太大，把我鼻子堵上了，那就不好玩了。”
“所以，我们需要更有效的方法来评估风险，统一思路。”江望舒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傩面真言》，“掌院提到，我二人联手可引动傩面深层之力。这《真言》中也记载了‘共鸣诀’。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以此为基础，进行一次更深层次的……思维共舞。”
“思维共舞？”顾清晏眼睛一亮，对这个新奇的说法很感兴趣，“像跳双人傩舞那样，你进我退，你攻我守，在脑子里一起推演？”
“可以这么理解。”江望舒点头，“以傩面为桥，以《真言》共鸣诀为引，将我们的意识短暂连接，共享信息，同步推演。如此，可以更全面地评估三个选项的细节，也能检验我们联手后的实际默契与承受能力。”这个提议极为大胆，意识连接远比能量连接风险更高，稍有不慎便可能导致精神污染或记忆错乱。但这符合江望舒一贯的作风——在关键决策前，尽可能获取最直接、最真实的数据，哪怕需要冒一定的风险。
顾清晏只是略一思索，便爽快答应：“听起来比干坐着猜谜有趣多了。来吧，正好试试这本新剧本里的双人舞步。”她的抽象活泼让她对未知的体验充满好奇，而非恐惧。
计议已定，两人不再犹豫。她们调整呼吸，相对盘膝而坐，指尖按照《傩面真言》中记载的“共鸣诀”起始式，结成一个复杂的手印。精神力缓缓灌注于脸上的文士傩面，同时默诵口诀中引导共鸣的特定音节。
起初，并无异样。但渐渐地，两人脸上的傩面开始散发出微弱的、同步脉动的温润白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渗透力，仿佛能穿透血肉，直达灵魂深处。江望舒左臂的时序印记也微微发热，与傩面的波动产生细微的谐振。
“守心静意，观想灵桥……”江望舒在意识中引导。
顾清晏依言而行，织梦师的想象力在此刻发挥了重要作用。她并非强行构筑屏障，而是在两人之间的虚空中，观想出一座由无数流动的符文与星光构成的、半透明的桥梁。桥梁的一端连接着江望舒傩面下的意识，另一端连接着她自己。
随着观想的深入，那座“灵桥”越来越清晰。突然，一种奇妙的连通感产生了！
并非记忆或思想的粗暴灌输，而是一种更加玄妙的、如同共处一个“思维空间”的感觉。她们依旧保持着独立的意识和人格，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以及对方想要传递的、经过梳理的“信息流”。在这个共享的思维层面，语言显得冗余，意念的流转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江望舒首先“推”过来一段经过高度凝练的信息流，包含了她对三个任务的利弊分析、风险概率评估、以及对书院当前局势的判断。这些信息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如同最精密的作战计划，但也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清晰地映照出她那种为达目的可计算一切的“疯批”理性。
顾清晏的“回应”则如同一幅幅快速闪过的、充满象征意义的动态画面。她将“找出叛道者”想象成一场光怪陆离的“傩面假面舞会”，每个人戴着面具，舞步中隐藏着真实意图，需要从最细微的节奏偏差和眼神交错中辨别忠奸；将“稳定边缘”想象成在一条不断崩塌的“时空悬崖”上跳祭祀之舞，每一步都要精准踩在即将碎裂的岩石上，同时还要用舞蹈的力量暂时“粘合”裂缝；将“探寻真相”则想象成潜入一个沉睡的“古老傩戏箱”，里面可能藏着宝藏，也可能封印着恐怖的“戏妖”，开启的方法未知，后果难料。这些画面生动形象，虽然缺乏精确的数据支撑，却从情绪、直觉和潜在可能性角度，提供了另一个维度的洞察。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模式在这个临时的“共鸣空间”内碰撞、交织、互补。江望舒的绝对理性为顾清晏的天马行空提供了框架和风险锚点，而顾清晏的抽象思维则不断挑战着江望舒逻辑推演的边界，揭示出那些冰冷数据之下可能隐藏的、非理性的变数。
她们开始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演练”不同的选择。
当聚焦于“找出叛道者”时，共鸣空间中模拟出书院的各种场景，顾清晏的感知如同灵敏的探针，扫描着虚拟的“参与者”，试图捕捉一丝不谐。而江望舒则冷静地分析着每个可疑点的逻辑合理性，以及打草惊蛇后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推演显示，成功的可能性存在，但过程将极其耗费心力，且一旦判断失误，后果严重。
当聚焦于“稳定边缘”时，共鸣空间中模拟出混乱的时空乱流和“寂渊”侵蚀的恐怖景象。江望舒的时序之力模拟出各种应对策略，而顾清晏则构思着如何用织梦与傩舞结合的方式安抚狂暴的能量。推演中危机四伏，几次模拟都险些“精神湮灭”，但每一次险死还生，都让她们对自身能力的配合有了新的领悟，对“寂渊”的力量特性也多了一分了解。
至于“探寻真相”，仅仅是一个模糊的指向，推演无法深入，但那种涉及本源层次的巨大压迫感，让两人在共鸣状态中都感到心悸，一致认为现阶段不可行。
这场无声的“思维傩舞”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当时序印记传来的轻微刺痛感提示消耗接近极限时，两人才缓缓撤去了精神连接。
共鸣空间消散，两人重新回到现实的舱室，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加明亮和坚定。经过深度共鸣下的推演，她们对三个选项有了远超纸面分析的理解。
“看来，扫雷和走钢丝，都比掏马蜂窝实际一点。”顾清晏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不过走钢丝好像更……有意思一点。虽然容易摔下去，但看得远啊。”她的倾向已然明显。在共鸣中，她感受到“稳定边缘”任务虽然危险，却充满了动态的变化和创造性应对的空间，这更符合她的天性。
江望舒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敲击案几，发出最后的笃定声响。“‘稳定边缘’。风险可控性相对较高，收益明确，且能直接接触对抗‘寂渊’的一线，获取的信息最具时效性。”她的理由依旧理性至上，“至于叛道者，可在执行边缘任务的同时，暗中留意。两线并行，互为犄角。”
这既是权衡利弊的结果，也暗含了她的一丝算计。在边缘地带，书院的规则束缚相对较弱，“寂渊”的力量也更直接，或许能让她找到更多利用时空特性周旋甚至“火中取栗”的机会。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冒险，恰恰迎合了她内心深处那份冷静的疯狂。
意见统一，决策已定。
接下来，便是具体的准备。她们需要更详细地了解所谓的“誓约边缘”在何处，具体状况如何，以及掌院能提供哪些实质性的支持。这些，都需要再次沟通掌院。
江望舒闭上双眼，集中精神，意念沉入脸上的文士傩面，按照掌院所说的方法，在心中默念：“观星。”
片刻的沉寂后，一股浩瀚而温和的意念悄然降临，并非直接灌入脑海，而是如同清风般拂过她们的意识。掌院的声音直接在两人心中响起，依旧平和：
“看来，已有决断。”
“是。”江望舒以意念回应，简洁明了，“我们选择，前往‘誓约边缘’。”
“善。”掌院的意念中似乎并无意外，“‘星陨之峡’，位于书院势力范围与‘寂渊’侵蚀区交界处，乃昔日‘誓约’之力镇压的一处重要‘裂隙’所在。近年来，封印日渐松动，‘寂渊’气息渗透加剧，需定期派人加固。此次任务，你二人需携‘镇渊符’前往峡内‘观星哨所’，激活哨所内残存的阵法核心，稳固封印至少十二个时辰。期间，必会遭遇‘寂渊’爪牙干扰，乃至……更强大的存在窥视。成功与否，关系峡口安危，亦关乎你二人能否兑现‘交易’。”
随着掌院的话语，一股信息流随之传入她们意识，包含了星陨之峡的大致方位图、观星哨所的位置、镇渊符的使用方法以及一些关于可能遭遇的“寂渊”造物的粗略描述。信息并不详尽，显然，更多的细节需要她们自行探索。
“镇渊符与沿途所需基础物资，稍后会有人送至你处。三日后，寅时正刻，书院侧门‘断界廊’处，自有接引。逾期不候。”
掌院的意念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具体的任务信息和紧迫的时间表。
三日后，寅时，断界廊。目的地，星陨之峡。
一场真正的、远离书院相对安全环境的恶战，即将来临。
江望舒和顾清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凝重的战意。没有退缩，唯有前行。
接下来的三天，两人进入了最后的冲刺准备期。她们反复研读掌院传来的信息，推演各种可能遇到的战斗场景和应对策略。江望舒着重练习时序之力在实战中的精细操控，尤其是短距离瞬移、区域迟滞以及配合镇渊符使用的技巧。顾清晏则继续深化织梦术与傩面之力的结合，尝试构筑更坚固的意念防御壁垒和更具迷惑性的幻象战场。
期间，果然有黑衣执事送来一个储物袋，里面除了一枚散发着厚重土黄色光晕、刻满复杂符文的玉质“镇渊符”外，还有几瓶疗伤丹药、一些补充灵力的灵石以及两张能够短暂提升速度的“神行符”。物资说不上丰厚，但足够应对一般情况。
当第三天的夜幕（如果那永恒灰蒙的天色可称为夜）降临，寅时将近时，江望舒和顾清晏已整装待发。两人皆换上了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面罩着书院制式长衫，文士傩面下的眼神锐利而平静。所有的犹豫、权衡都已留在身后，此刻，她们只是即将踏上战场的兵刃。
悄然离开居住区，借着黎明前最深的昏暗，两人如同两道幽影，朝着书院边缘的“断界廊”方向潜行。
断界廊并非真正的长廊，而是一处位于书院防护大阵边缘的、由两根巨大石柱构成的简易门阙。石柱上刻满了封印符文，门外便是翻涌不休、色彩诡异的混沌雾气，那是书院规则与外界无序空间的缓冲地带。
当她们抵达时，寅时正刻的钟声正好敲响。一个戴着毫无特色的灰色面具、穿着黑色劲装的身影，已然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站在门阙之下等候。见到两人，那灰面人只是微微颔首，也不多言，转身便打出一道法诀。两根石柱上的符文逐一亮起，中间的空洞处荡漾起水波般的光纹，形成一道临时的传送门。
灰面人侧身让开，示意她们进入。
江望舒和顾清晏没有犹豫，一前一后，迈步踏入了光门之中。
短暂的时空扭曲感过后，双脚落地。一股带着硫磺与腐朽气息的、凛冽的罡风扑面而来，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眼前景象骤变，不再是书院内的灰蒙天空与规整建筑，而是一片荒凉、破碎、色彩诡异的巨大峡谷。天空是暗红色的，仿佛凝固的血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些扭曲的光带如同垂死的巨蛇般缓缓蠕动。大地沟壑纵横，到处是焦黑的岩石和闪烁着不详能量的结晶簇。远处，隐约可见一座孤零零的、仿佛由黑曜石构筑而成的塔楼轮廓，那应该就是“观星哨所”了。
这里，便是星陨之峡。誓约的边缘，生死搏杀的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