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天生大步流星,像一头被触动了逆鳞的独狼,周身散发出的戾气,让整个州牧府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沿途的仆役婢女,无不骇然后退,紧贴着廊柱墙壁,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眼睁睁看着那道携着滔天怒焰的身影,直冲后院。
后院寝居。
“砰——!”
一声爆响,震彻庭院。
雕着繁复花鸟纹的房门,被霍天生一脚从外部生生踹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两扇厚重的门板失控地撞向内侧墙壁,整间屋子都好似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屋檐上的灰尘簌簌而下,在光线中弥漫。
“啊!”
尖叫声撕裂了屋内的静谧。
两个正在为万狐嫣梳妆的侍女,被这地动山摇的巨响骇得魂飞魄散。手中的象牙梳与铜镜同时失手,“当啷”落地,在坚硬的地砖上摔得粉碎。
她们惊恐地望向门口。
那个男人,墨神,就立在那里。他背着光,轮廓被勾勒得无比清晰,周身翻腾的煞气几乎化为实质,让她们无法呼吸。
两个侍女脸色瞬间煞白,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抖得筛糠一般。
“滚出去。”
霍天生的声音不高,却阴冷彻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之下挤出,裹挟着冰渣。
两个侍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即将爆发的风暴中心,连头都不敢回。
屋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万狐嫣端坐于梳妆台前。
她身上只着一件轻薄的丝绸寝衣,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乌黑如瀑的长发刚刚沐浴过,还带着氤氲的水汽,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她没有回头。
自那声巨响传来,她的肩膀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她只是透过地面摔得粉碎的铜镜,静静地,看着镜中残缺的怒发冲冠的男人。
那双总是清冷高傲的凤眸里,没有半分惊慌,只有一片了然。
仿佛她早已算到,他会来。
仿佛她一直在等他来。
“怎么?这点小事,就乱了墨神的方寸?”
万狐嫣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
她拿起一把檀木梳,动作优雅而缓慢,开始梳理自己那头湿漉漉的长发。
一下。
又一下。
木梳穿过青丝,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压抑的房间内,显得格外刺耳。
霍天生一步步走上前。
他的靴子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重,规律的闷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脏上,让呼吸为之停滞。
“是你做的。”
这不是疑问句。
是陈述句。
万狐嫣梳理长发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顿,只有一瞬。随即,她又继续,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我问你!是不是你!”
霍天生胸中的狂怒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他一个箭步上前,肌肉贲张的手臂探出,一把攥住了万狐嫣皓白的手腕。
那手腕纤细,冰凉,肌肤滑腻如上好的冷玉。
此刻,却被他捏得指节发白,几乎变了形。
“啪”的一声。
檀木梳从万狐嫣无力的指间滑落,掉落在地。
万狐嫣终于转过头。
她抬起眼,那双潋滟着波光的漂亮眸子,近距离地对上了霍天生那双几欲喷火的眼睛。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是,又如何?”
万狐嫣承认了。
承认得如此干脆。
承认得如此理所当然。
轰——!
霍天生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彻底引爆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
这个在过去半年多的时间里,夜夜在他身下婉转承欢,与他抵足长谈,为他剖析益州盘根错节的局势,为他出谋划策,甚至让他一度生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错觉的女人……
从始至终,都在演戏。
一场何其相似的戏。
一个模糊而又刺痛的影子,瞬间与眼前这张绝美的脸重合。
林薇薇。
那个在他面前永远清纯如雪莲,永远用最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永远说着非他不可的女孩。
他们一个,说着世上最动听的情话,用最无辜纯良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将他的一切,连同他的尊严,都当做笑话,在他们的婚床上,被碾得粉碎。
一个,说着最宏伟的蓝图,用最默契的眼神支持你,然后转身,云淡风轻地告诉你,你呕心沥血建立的一切,不过是她棋盘上的一场助兴表演。
原来,他从未逃出过那个牢笼。
原来,无论是在科技发达的前世,还是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他都只是一个可笑的,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子。
巨大的羞辱感,混杂着新仇旧恨,化作一股毁天灭地的怒焰,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为什么?”
霍天生死死攥着万狐嫣的手腕,指节根根发白,青筋暴起。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再像人声,更像是濒死野兽的哀嚎。
万狐嫣吃痛微微蹙眉,看着霍天生眼中那几乎要将自己吞噬的痛苦与疯狂,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极轻地刺了一下。
酸酸的,麻麻的,隐隐有些疼,可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冷傲如初,没有半分动摇。
“为什么?”
她重复了一遍,嘴角缓缓牵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夫君难道还不明白吗?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那些百姓之所以会被骗,之所以会家破人亡,归根结底,不是因为钱庄的利息有多高,而是因为他们自己的贪婪与愚蠢。是你,给了他们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他们以为可以不劳而获。是你,让他们忘记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万狐嫣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剧毒的刀子,精准地,残忍地,扎进霍天生最柔软的地方。
“你以为你的墨恩司,是什么救世良方吗?”
她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居高临下的审视,直刺霍天生的要害。
“别自欺欺人了。你的墨恩司,从根子上,就是畸形的。你没有自己的钱,没有自己的粮,你用来收买人心的所有东西,都来自于我们这些士族。你拿我们的钱,去养活那些本该饿死的百姓流民,让他们为你修墙,为你铺路,为你山呼海啸,高呼‘墨神’。”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修的墙,保护的是谁的家宅?他们铺的路,方便的是谁的商队?”
“他们为你流的每一滴汗,最终,都只会让我们这些士族,变得更加富裕,更加强大。”
她微微前倾,凑近他,吐出的气息带着一丝冰凉的香气,说出的话却比寒冰更伤人。
“你以为他们是在为你打工?不,他们是在为我们打工。”
“而你,墨神,”
万狐嫣微微前倾,凑近他,吐出的气息带着一丝冰凉的香气,每一个字都化作最恶毒的诅咒,钻入他的耳膜。
“不过是一个我们万家觉得还算顺手,比较会画大饼的……工头罢了。”
“工头?”
霍天生重复着这个词,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搐了一下,似乎还没能理解这个词汇里蕴含的,那足以将他所有尊严碾成粉末的、刻骨的轻蔑。
万狐嫣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病态的、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快意。
她伸出纤纤玉指,那指尖晶莹如玉,却带着一丝嫌恶,重重地点在霍天生的胸口。
“不然呢?你真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
她的指尖用力,几乎要戳穿他的皮肉。
“你那些可笑的‘神技’,在我看来,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江湖把戏。我万家随便一个豢养的方士,都能玩出比你更精妙的幻术。你以为百姓拥戴你?那是我万家在背后散播流言,将你捧上神坛的结果。你以为你战无不胜?那是我万家买通了李班的将领,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数千颗项上人头送到你的刀下,为你铺就一条通往州牧府的血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嘲弄。
“你所有的威望,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包括你睡的这张床,你身边的女人,都是我万家‘施舍’给你的!”
“你就像一条被我们从泥潭里捡回来的野狗,我们给你洗干净了毛,喂了你几根骨头,你就真以为自己是麒麟了?”
“记住你的身份。”
万狐嫣收回手,仿佛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用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那眼神中的鄙夷和嫌恶不加掩饰。
“今晚,你不是墨神,也不是什么益州之主。你只是万家的女婿,是我万狐嫣……一件还算趁手的玩物。”
轰——!
霍天生的世界,并非崩塌,而是瞬间冻结。
他眼前的烛光不再扭曲,反而变得异常清晰,清晰到他能看清万狐嫣脸上每一丝讥诮的纹理,看清她瞳孔深处那居高临下的、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怜悯。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一盆液氮,从他的头顶浇下,没有焚烧,只有极致的冰冷,将他所有的骄傲、自尊、乃至那份来自现代文明的优越感,瞬间冻成了齑粉。
他没有后退,没有嘶吼,甚至没有颤抖。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苍白如纸。
然后,在那片死寂的苍白之上,他的嘴角,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一个笑容。
一个灿烂到诡异,冰冷到疯狂的笑容。
“玩物?工头?野狗?”
霍天生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评价一道与自己无关的菜肴。
“万狐嫣,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
万狐嫣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安。她蹙眉道:“难道不是吗?你的一切都在我万家的掌控之中,你的喜怒哀乐,你的生死荣辱,皆由我一念而决。”
“掌控?”
霍天生笑得更开心了,他向前走了一步,那股迫人的气势反而让万狐嫣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所谓的掌控,就是扶持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异数’,然后用最愚蠢的方式激怒他,让他从一个潜在的盟友,变成你最致命的敌人?你万家耗费如此大的代价,让我坐上这个位置,不是为了让我当一条听话的狗,而是想借我的手,打破益州固有的平衡,让你们万家能吞掉王家,一家独大。对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可你千算万算,算错了一件事。”
霍天生的笑容收敛,眼神变得像深渊一样漆黑,他凑近万狐嫣,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用来羞辱我的这一切,你引以为傲的所谓‘布局’,在我看来,粗糙、幼稚,漏洞百出,就像一群井底之蛙,在炫耀自己头顶那片巴掌大的天空。”
“你父亲万振南,是个蠢货。他以为掌控了我的过去,就能掌控我的未来。而你,万狐嫣,”
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残忍地剖析着她。
“你比他更蠢。你以为你看透了我,就想把我当成一件玩物来驯服。你渴望权力,却又被家族的‘规矩’束缚,只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后宅心术来满足你可悲的掌控欲。你不是女皇,你只是一个渴望得到父亲认可,却又永远只能当做联姻工具的可怜虫!”
“你!”
万狐嫣的脸色终于变了,霍天生的话,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最深、最不堪的痛处。
“我什么?”
霍天生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但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冰冷的笑。
“你以为我真的需要你的那些‘施舍’?李庠是祭品?很好。那我告诉你,就在李庠赴死前三天,我已经通过他送出去的军粮,让他和他麾下三千亲兵,都染上了一种无药可解的慢性毒药。就算没有你的‘神技’,三天之内,他们也会在营啸中自相残杀,死得比现在惨一百倍!”
“还有,你以为你万家能操纵舆论?那你知不知道,你万家在城西最大的那家绸缎庄,它的地契,早在十年前就被你二叔偷偷抵押给了王家的钱庄?这件事,你爹知道吗?我若是在明天,把这张地契‘不小心’地公布出去,你猜,你万家的脸面,还剩几分?”
霍天生每说一句,万狐嫣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事,有些是霍天生通过现代知识推断的诈语,有些则是他早已通过各种渠道掌握的、足以致命的黑料。
他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我本以为,你是个合格的盟友,一个能与我共谋天下的聪明女人。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他转身走向门口,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与失望。
“你不是棋手,万狐嫣。你连当我的对手,都不配。你只是一个……比别的棋子,稍微漂亮一点的,自作聪明的……棋子罢了。”
话音落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只留下万狐嫣一个人,呆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第一次,在这个她以为尽在掌控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了足以将她连同整个万家都彻底吞噬的,彻骨的恐惧。
这,才是属于霍天生的,最致命的反扑。
不是用剑,而是用智慧和信息,将对方的骄傲与自信,彻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