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张海棠和于海荣走之后，孟桂英没好气地对张瑞国说：“你说你大哥家哪来的钱？又买这又买那，真是让人眼气！”
张瑞国闷头扒着碗里的酸菜，半天没吭声。孟桂英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眼珠一转又打起歪主意：“瑞国，你爸妈手里肯定还有钱，咱们去要过来！大哥家买了缝纫机和电视，咱就买台自行车！”
张瑞国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闷闷的：“我不去要，也没脸去要。你想去你自己去。”
孟桂英“哼”了一声，撇着嘴没再说话，心里却已经盘算起怎么去老两口那儿抠钱。
另一边，张海棠和于海荣回了自己那间小偏屋，俩人都憋着股气。这顿年饭吃得堵心，被二儿媳妇指着鼻子怼，肚子里空空荡荡不说，心里更不是滋味。
“要不……去老大那儿转一圈？”于海荣先开了口，“真像老二家说的买了电视？活这么大还没见过那玩意儿呢。”
张海棠也动了心思，点点头：“去瞅瞅。顺便……看看老大媳妇吃的啥。”
老两口揣着点小心思，溜溜达达就往老大家走。刚进院就听见东屋传来“嗡嗡”的声响，推门一瞧，李翠红正和张雨晴围着面盆和面包饺子，案板上的肉馅堆得像座小山，油光锃亮的。
于海荣两步凑过去，伸手就用筷子扒拉盆里的肉馅，眉头皱得老高：“哎呦，这年头包饺子放这么多肉？真是败家！这点肉够炖多少回菜了！”
张雨晴抬眼瞥了她一下，手里的面团还在转着圈揉：“奶，现在我们分家单过了，您住海边吗？”
于海荣被问得一愣，摸不着头脑：“我活这么大岁数都没见过大海，住什么海边？”
“那您管得够宽的。”张雨晴手上没停，语气不软不硬，“饺子里放多少肉，是我们自己的事。”
于海荣本想拿长辈的架子压一压，顺便掩饰没吃饱的馋劲，没想到被堵得哑口无言。她知道现在的张雨晴嘴皮子厉害，赶紧换了话题，眼睛瞟向屋里那个黑匣子：“我听说你家买电视了？过来看看。”
“奶，您来我们家串门，我们随时欢迎。”张雨晴把揉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但别一来就指东指西，好歹拿出点老人的样子。”
这话堵得于海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海棠却早被那台电视机勾走了魂。他凑过去左摸摸外壳，右敲敲屏幕，嘴里不停念叨：“这铁盒子里的人是怎么进去的？还能说话动弹，咋出来啊？”
张雨晴被逗笑了，手里的擀面杖顿了顿，耐心解释道：“这里面不是真把人塞进去了，是电视台那边有人在演，通过电线把影像传到这盒子里，就像咱村里的广播喇叭传声音一样，只是这个能看见人影。”
张海棠和于海荣听得一脸茫然，又追问了几句“电线咋能传人影”“演完的人回哪儿去”，张雨晴都捡简单的话说，比如“就像画儿动起来了”“演完就回家吃饭了”，老两口这才似懂非懂，连连点头，看张雨晴的眼神里竟少了些从前的疏离，多了点柔和。
这时李翠红抬头笑着说：“爸妈，今晚年夜饭的饺子，你们就在这吃吧。”又转头对里屋喊，“张瑞清，去西屋找点花生瓜子来！”
张瑞清应了一声，转身去翻箱倒柜。恰在此时，东屋的电视机突然亮起来，伴随着欢快的音乐，1983年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屏幕上出现了王景愚、马季、姜昆、刘晓庆四位主持人，正笑着向全国观众拜年。张海棠和于海荣顿时看直了眼，连手里刚拿到的瓜子都忘了嗑，直勾勾盯着那小小的屏幕，仿佛里面藏着什么稀奇宝贝。
饺子包完，张雨晴和李翠红也挨着炕沿坐下，一起盯着电视屏幕。没过多久，小川、二虎子、二柱几个半大孩子就像小炮弹似的冲进来，裹挟着一身寒气，却被屋里的热乎气一烘，立马咋咋呼呼凑到电视机前。
“看春晚啦！”二虎子扒着炕沿蹦跶，眼睛瞪得溜圆。
张雨晴笑着从铁皮盒里抓出水果糖，给每个孩子塞了一块，又抓了把瓜子放他们兜里：“坐远点看，别挡着爷爷奶奶。”
孩子们乖乖应着，挤在炕前的小板凳上，嘴里含着糖，眼睛却眨也不眨地黏在屏幕上。电视里的歌舞声、相声里的逗乐声，混着孩子们偶尔的惊叹，把小屋填得满满当当。
时间在热闹里溜得飞快，墙上的挂钟“当当”敲了十二下时，张瑞清拎着一挂红通通的鞭炮走出去。这年头的东西实在，说是一千响，数着炮仗捻子看，真没掺半点假。
“噼里啪啦——”
鞭炮声在院子里炸开，火光映亮了黑沉沉的夜空，也像把一年的沉闷都炸散了。张雨晴利落地起身：“妈，我煮饺子去。二虎子、二柱，该回自家吃饺子啦，明儿再过来玩。”俩孩子应着，一步三回头地跑了。她又冲小川喊，“把炕桌放好，碗筷摆好。”
小川手脚麻利地放好炕桌，“咔嗒”一声架在炕中央，刚摆好碗筷，就见张雨晴端着冒热气的饺子进来，白胖的团子在粗瓷碗里堆得冒尖，香得人直咽口水。
第一碗饺子，张雨晴先端给炕桌对面的张海棠和于海荣：“爷，奶，趁热吃。”
老两口晚上没正经吃年夜饭，这会儿看着碗里油汪汪的肉馅饺子，早就馋得不行。于海荣也顾不上挑刺了，夹起一个吹了吹就往嘴里送，烫得直哈气也舍不得松口，肉馅的鲜香混着面皮的劲道，吃得满嘴流油。
“慢点吃，锅里还有。”张雨晴笑着又盛了碗饺子汤递过去，“原汤化原食。”
于海荣含糊地应着，筷子没停，直到把一碗饺子扫光，才摸着肚子长舒口气。张海棠也吃得直点头，看张雨晴的眼神柔和了不少。
等一家人都吃舒坦了，张雨晴叫上小川：“走，送爷和奶回家去。”
外面的鞭炮声还在零星响着，月光洒在雪地上，把小路照得亮堂堂的。张雨晴扶着于海荣，听着身后小川跟张海棠念叨电视里的节目，忽然觉得这除夕夜的风，好像都带着点甜丝丝的暖意。
大年初一的早晨，灶台上的粥刚收了火，院门外就传来一阵“咚咚”的跑跳声。李翠红正擦着桌子，抬头就见七八个半大孩子涌进来，领头的二虎子嗓门最亮：“大伯娘，拜年啦！”
“哎，好孩子快进来！”李翠红笑着应着，往孩子们手里塞瓜子。张雨晴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把水果糖，见了孩子们就挨个分：“每人一块，含着甜丝丝的。”
孩子们捏着糖欢天喜地跑了，院门口又响起脚步声——张瑞文带着李红丽，身后跟着张娜和张志新，慢悠悠晃了进来。
“三叔三婶，过年好！”张雨晴迎上去，脸上带着笑。
张瑞文乐呵呵地摆手：“好，好，都好。”眼神却在院里溜了一圈。
李红丽把棉袄拉链往上提了提，目光直勾勾扫过张雨晴的新棉袄，突然开口：“听说你腊月里折腾买卖，挣了些钱？”她故意把“挣了些钱”四个字咬得重，嘴角撇着，“这在前两年，可是投机倒把的罪名，能把人抓去劳改的。”
张瑞文在一旁帮腔，语气像是劝诫：“就是，雨晴啊，不是三叔说你，庄稼人还是踏实种地好，别瞎折腾些旁门左道……”
“三叔三婶这是关心我呢。”张雨晴没等他说完就接了话，笑意不变，“不过现在政策不一样了，改革开放鼓励个体经营，我去县批发站进的货，税也缴了，是正经生意。”
“正经生意？”张娜突然仰起脸，十一岁的小姑娘梗着脖子，“我听老师说，投机倒把就不是正经人干的！姐你怎么还敢说？”
张雨晴看了她一眼，反倒笑了：“小娜知道荣誉耻辱是好事，说明书没白读。你学习不是数一数二吗？那更得好好学，将来考个好大学，去大城市看看啥叫个体户，啥叫市场经济。”
这话堵得张娜脸通红，攥着衣角没吭声。李翠红赶紧往屋里让：“快上炕坐，刚炒的瓜子还热乎。”
几人刚挪到炕沿，张瑞文的目光就钉在了柜上的电视机上，喉结动了动：“这电视……花多少钱买的？”
“二百八。”李翠红答得实在。
“哟，才二百八？”李红丽立刻拔高了声，扭头冲张瑞文说，“等供销社开门了，咱也去搬一台，放咱家堂屋，比搁这看着敞亮。”
张瑞文忙点头：“那是，咱家也该添件新物件了。”话虽这么说，眼睛却没离开电视屏幕上滚动的雪花点。
张雨晴给他们倒了热水，搁在炕桌上：“三叔要是真想买，我认识供销社那售货员，能帮着讲讲价，还能挑台显像管清楚的。”
李红丽正剥瓜子的手顿了下，没接话。张瑞文干咳两声，把话题岔开。
院门外又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二虎子举着糖纸跑进来：“雨晴姐，这糖纸能换糖不？我攒了好几张了！”
张雨晴笑着摆手：“不用换，下午来我给你串成帘子玩。”
二虎子刚跑出去，李红丽“腾”地站起身：“不早了，我们还得去别人家拜年，先走了。”
张瑞文也跟着起身，临走前又回头瞅了眼电视，脚步磨磨蹭蹭的。张雨晴送他们到门口，扬声道：“三叔三婶慢走，买电视时记得来叫我一声！”
李红丽没回头，拉着张娜快步走了。张瑞文却停了下，含糊道：“……行，到时候找你。”
看着他们走远，李翠红才松了口气：“这拜年拜的，跟审案子似的。”
张雨晴笑着把糖盒往炕桌中间推了推：“甭管他们，咱吃咱的瓜子。”
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落在炕桌的瓜子皮上，金灿灿的。小川从外面跑进来，举着颗糖喊：“姐，二虎子说你比供销社的售货员还好！”
张雨晴捏了捏他的脸，心里那点被搅起的波澜，早被这热乎气烘得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