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杨广都未曾临朝,将自己关在寝殿之中。
往日的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颓唐、后怕与暴戾交织的情绪。
他时而沉默不语,望着窗外发呆。
时而暴怒无常,因一点小事便对内侍宫人厉声呵斥。
萧美娘日夜陪伴在侧,温言劝慰,却也难以抚平他内心的动荡。
然而,帝王的责任与理智,终究让他无法永远沉溺于个人的情绪之中。
渐渐地,他开始陆续召见一些他认为尚且可靠的臣子,试图重新梳理这已然千疮百孔的江山。
这一日,他召见了苏威。
苏威历经两朝,在先帝在位之时,便是重臣,素以清正耿直着称,在朝中颇有清望。
苏威步入殿中,只见杨广独自坐在榻上,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与昔日那个雄姿英发的帝王判若两人。
这让他的心中不由暗叹,随即整顿衣冠,恭敬行礼。
“苏爱卿平身。”
杨广的声音透着一丝疲惫:“朕今日召你前来,是想听听,你对如今时局的看法。”
苏威起身,垂手而立,他知道这是关乎国运的问题,他必须直言不讳,稍稍沉吟后,道:“陛下。”
“老臣以为,当务之急,在于安定人心,稳固内部,而非...再启边衅。”
杨广闻言,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似是有些不悦,但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淡淡道:“爱卿是指...高句丽之事?”
“正是!”苏威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着杨广,“陛下,前番宫变,其根源之一,便是因陛下欲再征高句丽之议!”
“骁果军将士,多自关陇而往洛阳,今又随陛下南下江都,思乡情切,更惧埋骨异域。”
“此议一出,如同火上浇油,方酿成宫变之祸!”
“连陛下身边最亲信的卫士尚且如此,更何况天下百姓?若再执意东征,恐非社稷之福,老臣恳请陛下,暂罢征辽之议!”
这番话可谓是极其尖锐,直接将宫变的诱因归咎于杨广的决策。
若是往日,以杨广的性子,早已是雷霆震怒。
但此刻,他听着苏威的话,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夜叛军“诛昏君,保家乡”的呐喊,以及沈光汇报中提到的,许多参与叛乱的骁果军士,正是因为恐惧再征高句丽而被煽动。
他不得不承认,苏威的话,虽不中听,却戳中了几分事实。
所以,杨广没有反驳,沉默了片刻,转而问起了另一个他关心,却又有些不愿面对的问题:“苏爱卿,据你所知,如今天下...盗匪贼寇之势,比之往日,是多了,还是少了?”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
天下大乱,烽烟四起,这本就是杨广心头的一根刺。
而他想要再次征讨高句丽,其中的一部分原因,正是想要以此重振威望,令天下反王升起敬畏之心!
苏威闻言,心中更是沉重。
经过四明山一事,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很明显了,根本不需要他来回答。
他知道皇帝想听什么,但他更知道,若此刻再不说真话,大隋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沉吟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采取了一种委婉,却同样尖锐的回答:“回陛下,臣非所司,不委多少,但患渐近!”
杨广似乎是没想到苏威会这样回答,眸中闪过一抹意外,追问道:“此言何意?”
苏威再次回道:“陛下请想,往日贼寇,如那长白山王薄之辈,虽也称兵作乱,然其势远在山东,距两都、距江淮,犹有千里之遥,仿佛只是疥癣之疾。”
“可后来呢?”
“瓦岗李密,肆虐中原,屡败官军,兵锋直指东都!”
“窦建德盘踞河北,杜伏威纵横江淮!”
“这些巨贼,已非远在天边,四明山之祸,犹在眼前!”
他顿了顿,看着杨广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知道话已至此,不如说透,继续慷慨陈词:
“更可虑者,往日陛下征发百万民夫,开运河,建东都,乃至前两次征辽,天下租赋丁役,何其繁重!”
“然今时今日,这些本该缴纳的租赋、服徭役的丁壮,如今何在?”
“难道他们都凭空消失了不成?”
“非也!”
“老臣恐其中大半,非死于沟壑,便是...已化为陛下所问之‘盗匪’矣!”
“民心已失,根基已摇,若是再次征辽,何以供大军所需?唯有再增赋税耳。”
“然,若真如此,便是驱民于水火,则盗匪非但不会减少,只会愈剿愈多,愈平愈炽!”
“陛下,此乃心腹之患,远甚于辽东疥癣啊!”
“够了!”杨广猛地一拍桌案,霍然站起,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
苏威这番话,如同一柄锋利的匕首,一层层剥开了他试图掩盖的现实,将大隋的糜烂不堪,民心尽失的真相,血淋淋地摊在了他的面前。
这番话,他根本无法反驳,因为这就是事实!
一股屈辱、愤怒和被撕下遮羞布的恐慌,让他几乎要失控。
然而,就在那暴戾的呵斥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殿外肃立的那道身影——是金一。
那道沉稳的身影,仿佛带着朔方那个青年的目光,让他暴怒的情绪散去了几分。
苏威的话虽然刺耳,但其心,或许...与凌云是一样的?
都是希望这大隋能延续下去?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声,将欲要指向苏威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殿内一片死寂,苏威跪伏在地,已然做好了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
良久,杨广才沙哑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力:“苏爱卿...起来吧。”
苏威愕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爱卿...所言,虽不中听,然...确是忠言。”杨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这对于一向刚愎自用的他来说,无疑是极其艰难的承认。
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后,又道:“朕...近日也在思量,或许...是朕...过于急切了。”
苏威闻言,心中意外的同时,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希望!
皇帝,竟然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并且承认了自己的过失!
他连忙叩首,声音带着哽咽:“陛下能明察此节,实乃天下万民之幸,社稷之福啊!”
苏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趁热打铁,将思虑已久的良言和盘托出。
“陛下!”
“既然已知症结所在,便当对症下药!”
“高句丽之事,绝非眼下之急务,当立即搁置,以安军民之心!当今第一要务,乃是平定内部叛乱,重整山河,挽回已失之民心!”
杨广默默听着,没有打断。
苏威继续道:“然,如今贼势浩大,非寻常将帅可制。”
“朝廷诸军,或败绩连连,或离心离德,如裴仁基之辈,竟全军投贼!”
“是以,需得一员威望足以服众、谋略足以克敌、忠诚足以托付之重臣,总揽平叛全局,授予专断之权,方有扭转乾坤之望!”
“哦?”杨广目光微动,似乎猜到了什么,“依爱卿之见,满朝文武,何人可当此重任?”
苏威深吸了一口气,掷地有声地说出了那个他思虑良久,也认为唯一可能挽回局面的名字:
“老臣举荐——御北大元帅,上柱国,虎威王,凌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