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周太那激动得难以自抑，却又在兄妹二人面前强行克制、近乎卑微恳求的模样。
看着那对青年男女脸上交织的茫然、戒备。
以及听到父亲名字时骤然亮起的、不谙世事的期盼光芒。
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凉感，如同冰冷的溪流，悄然漫过我的心田。
（找爹……他们至少知道爹是谁，至少还有个明确的念想可以去追寻。
可以去恨，可以去爱。）
（我呢？）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出，带着尖锐的刺痛。
我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用尽了全部意志。
才强行将这不合时宜的软弱念头掐灭在萌芽状态。
（冷静！那是原身的娘，是那个痴傻乞丐的陈沉的母亲！
和我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没有什么关系？！）
就在我心神激荡之际，怀里一直安静待着的绾绾。
忽然轻轻动了动，小声嘟囔道：
“哥哥，绾绾累了……”
我低头看去，正对上她那双大眼睛。
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雀跃，只剩下一种沉静的、仿佛蒙上了一层水汽的思念。
我瞬间明白了。
她不是身体累，是心累了。
眼前这“寻亲”的场景，勾起了她对那个已然逝去的、唯一的亲人——爷爷青阳子的思念。
尽管那老头偏执残酷，用同命锁将她与我的性命捆绑。
但对她而言。
那终究是曾经给予过她庇护，给予过她快乐，是她记忆中唯一的“家”。
“那哥哥带你先去别处转转，好吗？”
我放轻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嗯嗯！”
绾绾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胳膊环住我的脖子。
将脸埋在我肩头，蹭了蹭。
我抱着她站起身。
一直沉默守在我身边，目光却始终追随我的史大，见状立刻就要跟上。
“史大，你先呆在这里吧，我出去走走。”
我看向他，又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
身旁那位目光灼灼、仿佛捡到宝一样的体修前辈牛莽。
“可是，东家！”
史大脸上闪过一丝急切。
“没事。”
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
“我很快回来。放心。”
然后我看了一眼牛莽，对着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看向我，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更有一份的期盼。
感受到我的示意，一旁的牛莽眼睛骤然一亮，古铜色的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
脸上的喜色再也抑制不住，蒲扇般的大手激动地搓了搓。
看着史大的眼神更加火热，仿佛在打量一件绝世璞玉。
不再停留，我抱着绾绾。
转身径直向台下走去，将那片即将被巨大悲喜冲击的区域抛在身后。
姬九见我要走，小眼睛一转。
嬉皮笑脸地就凑了上来，显然又想跟上。
“姬九，”
我没有回头，声音中带着一丝清晰的疏离和疲惫。
“你先去忙你的吧。我想走走。”
脚步声在我身后停顿了一下。
我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我背上停留了片刻，随后。
便是姬九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无赖腔调的自言自语：
“切！不识好人心！哥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魅力，看来是耀眼得让你自惭形秽了！”
我没有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只是抱着绾绾。
沿着广场边缘清冷的青石台阶，一步步向下走去。
喧闹的人声、测灵碑的光华、高台上隐隐投来的复杂目光……
都被我刻意地屏蔽在感知之外。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寻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台阶。
我才缓缓坐下，将绾绾轻轻放在身旁。
绾绾乖巧地坐着，双手托着下巴。
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眼神空茫。
“哥哥，”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怅惘。
“我想爷爷了。你说……爷爷他现在，快乐吗？”
我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目光也投向那虚无缥缈的云端。
“应该……很快乐吧。”
我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确定，但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荒漠。
（或许吧。至少，他不用再背负着血海深仇，不用再算计着孙女的性命。
不用再活在那无尽的折磨与愧疚里。他至少解脱了。）
（可是我呢？）
（青阳子于我的关系很复杂，而那素未谋面的“母亲”于我，就是个陌生的符号。
陈家村的过往是原身的执念更是一切的起点。
至于这无道宗的因果是强加的负担……）
（茫茫人世，浩浩仙途，我陈沉，又能去想谁？又能去念着谁？）
一股难以言明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酸涩感。
毫无预兆地冲上了我的鼻尖，淹没了我的大脑。
我下意识地扯动嘴角，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未能理解的、极轻的嗤笑：
“呵……”
（或许，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吧。
不管是那个在活的稀碎，在社会中不断挣扎的前世，
还是这个在尸山血海中蹒跚，努力活着的今生。）
（似乎我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自己独嚼，这冰冷的人间滋味。）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莫名情绪。
侧过头，看向身旁安静得有些异常的绾绾，努力让声音变得温和一些：
“来，哥哥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
绾绾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漾开了细微的涟漪。
她抬起头，小脸上多了几分生气。
努力思索着，带着一丝久违的期待：
“好啊！哥哥好久没给绾绾讲过故事了！我要听……我要听孙悟空！”
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却纯粹的光，我点了点头，扯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
“好。那就讲孙悟空。”
我望向远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云。
看到了某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桀骜不驯的身影。
声音低沉而平稳地，在这片属于两个人的寂静角落里，缓缓响起。
“……那孙悟空啊，一个筋斗云就是十万八千里，手中的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要大就大，要小就小，端的是厉害无比。他打上了南天门，说要那玉帝老儿让出宝座……”
我用一种平缓的语调，讲述着那个来自故乡、桀骜不驯的故事。
绾绾听得入了神，大眼睛一眨不眨。
随着孙悟空的遭遇时而紧张地攥紧小拳头，时而兴奋地眉飞色舞。
时间很快，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过了没多久，也可能是故事太过熟悉让我心神放松。
身边小丫头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我低下头，发现绾绾不知何时，已经靠在我怀里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很香甜。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白皙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小嘴还无意识地咂摸着，含糊不清地梦呓着：
“妖怪……妖怪……别跑……”
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我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
似乎也裂开了一道缝隙，渗入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或许我的家人和亲人，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吧！）
我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正准备背起她返回弟子峰。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
不远处一株古树的阴影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戴着诡谲的面具，身形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是无杀。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与那片阴影融为一体。
面具下的目光，正落在我……以及我背上熟睡的绾绾身上。
见我起身看向他，他并未开口。
只是对着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随即，目光转向另一个方向，示意我过去。
我心中微凛，看了一眼背上依旧酣睡的绾绾。
没有犹豫，迈开脚步，朝着无杀所示意的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