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河堡一役的捷报,如同最后一块坚实的基石,彻底奠定了“玉面小将军”宋青在北疆无可撼动的声望与地位。军中传言愈发神乎其神,说她用兵如鬼,能日行百里,剑锋所指,狄寇望风披靡;民间则感念其活命之恩,几乎将她奉若守护神明,甚至有些边塞村镇悄悄为其立起了长生牌位。
“青字营”驻地,如今已是整个北疆大营最引人注目的所在。每日操练,皆有其他部队的军官乃至士卒远远观望,试图窥探这支传奇之师的练兵之法。新增补的兵员无不以能加入“青字营”为荣,训练起来格外卖力。孙河、赵毅等人也已因功晋升,成为宋青麾下不可或缺的臂助,即便莽撞如铁柱,如今也能独当一面,指挥一小队人马执行任务。整个“青字营”气势如虹,锐意进取,俨然是北疆军中最耀眼的一面旗帜。
宋青肩部的箭伤在精心调养下已基本愈合,只留下一道深色的疤痕,见证着落鹰涧的凶险。她并未因如日中天的声望而有丝毫懈怠,反而更加勤勉。白日督导操练,与部下推演战术;夜晚则时常被萧景珩召至中军大帐,参与更高层级的军务商议,或是于那巨大的沙盘前,进行只有他们两人的兵棋推演。
这些深夜的沙盘推演,已渐渐成为常态。萧景珩的问题愈发深邃刁钻,从具体的战术布置,到宏观的战略格局,乃至朝堂局势对边疆的影响,皆有涉猎。而宋青总能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敏锐的洞察,给出令人耳目一新、甚至石破天惊的见解。两人往往就某一问题争执不下,言辞交锋,机锋暗藏,却又在思想的碰撞中,隐隐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默契。
只是,萧景珩注视她的目光,也愈发复杂难明。那目光中,有对得力干将的欣赏,有对卓越才干的器重,但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超越上下级的探究,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彻底明晰的、被那清俊容颜与不凡才智所吸引的悸动。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些深夜的召见,期待看到她专注于沙盘时微蹙的眉头,期待听到她清越声音中蕴含的智慧火花。这种不受控的情绪,让他心生警惕,却又难以自拔。
而宋青,亦在这一次次的接触中,对这位“鬼面将军”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并非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监军皇子,他心系边疆,体恤士卒,对战争有着超乎年龄的深刻理解,更有着重整河山、开创盛世的远大抱负。只是,那冰冷的鬼面,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所有的真实情绪都深深隐藏,只留下令人敬畏的威严与疏离。
这一夜,推演结束,已是月上中天。
帐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灯火摇曳,在沙盘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萧景珩负手立于帐门前,望着帐外清冷的月色,忽然开口道:“北狄经此连番打击,至少今年秋冬,应无力再发动大规模战事了。”
宋青站在他身后,微微颔首:“是。秃发乌孤部元气大伤,其余部落亦需时间整合。我军正可借此机会,休养生息,巩固防线,来年方有余力图谋更远。”
萧景珩转过身,面具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慨叹:“自你入伍至今,不过短短数月。伙长、队正、都尉,乃至如今的扬威校尉,领前锋营,‘玉面小将军’之名响彻北疆……宋青,你可知,你创下了我大梁军中最快的晋升记录?”
宋青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末将惶恐。所有功绩,皆赖监军大人信任,袍泽用命,以及……些许运气。末将不敢居功。”
“运气?”萧景珩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有些突兀,“一次是运气,两次是运气,次次皆是运气?宋青,过度的谦逊,便是虚伪了。”
他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到宋青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冷冽松香与淡淡墨锭的气息,能看清他玄色常服上细微的纹理。这种距离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紧张与不适,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强行止住了。
“你的才能,你的胆识,你的心性,皆乃本监军生平罕见。”萧景珩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肯定,“北疆这片天地,于你而言,似乎还是小了些。”
宋青心中猛地一跳,抬头看向他,却只看到那冰冷面具下深邃难测的眼眸。
“监军大人……何出此言?”
萧景珩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好好带你的‘青字营’。北疆暂稳,但更大的风雨,或许还在后面。你需要一支真正如臂使指、绝对忠诚的精锐。”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仿佛在暗示着什么。宋青隐隐感觉到,他指的并不仅仅是边疆的战事。
“末将明白。”她压下心中的疑虑,郑重应道。
“去吧。”萧景珩挥了挥手,转过身,再次面向帐外的月色,只留给她一个孤峭而充满秘密的背影。
宋青行礼退出大帐。清冷的夜风拂面,让她因方才近距离接触而有些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却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中军大帐,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未来的隐约不安,有对萧景珩那番话语的揣测,亦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因他方才那片刻的靠近而产生的异样波动。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驱散,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青字营”的驻地。
翌日,萧景珩下令,全军举行大犒。一来庆祝连番大捷,稳定军心;二来,也为即将到来的相对平静期做铺垫。
校场之上,酒肉飘香,欢声雷动。经历了数月血战的将士们,终于得以暂时放松紧绷的神经,尽情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与安宁。萧景珩虽未亲自参与畅饮,但也现身校场,勉励诸军,引得阵阵山呼海啸般的“万胜”之声。
而全场最受瞩目的,无疑是宋青及其“青字营”。不断有其他部队的将领、军官前来敬酒,言语间充满了敬佩与结交之意。宋青以伤后不宜饮酒为由,多以水代酒,从容应对,既不显得高傲,也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举止得体,令人心折。
夕阳西下,犒赏渐歇。宋青独自一人,信步走上大营附近的一处矮坡。坡下,是连绵的营帐与袅袅炊烟;坡外,是广袤苍凉的北疆大地,残阳如血,将天地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
她抚摸着腰间那柄“破军”剑冰凉的剑鞘,心中感慨万千。
数月前,她还是一个背负血海深仇、隐姓埋名、惶惶不可终日的孤女。
而如今,她是名动北疆的“玉面小将军”,是手握精兵、深受监军器重的扬威校尉。
这一路走来,步步荆棘,刀头舐血。她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挣扎求生,在阴谋与阳谋的缝隙中砥砺前行。她失去了很多袍泽,身上也增添了伤痕,但她的意志愈发坚韧,她的锋芒愈发锐利。
这北疆的风沙与战火,如同一座巨大的熔炉,将她这块璞玉,淬炼成了一柄初露锋芒、寒光慑人的青锋宝剑!
然而,她深知,这一切远未结束。家族的冤屈尚未洗刷,真正的仇人仍在朝堂之上逍遥。北疆的暂稳,或许意味着另一场风暴的序幕正在京城悄然拉开。萧景珩那意味深长的话语,犹在耳边。
前路,依然漫长且凶险。
她握紧了“破军”剑的剑柄,目光穿越苍茫的暮色,投向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是漩涡的中心,也是她必须要去往的战场。
青锋初成,砺刃未止。
沙场的烽火暂熄,而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在暗中酝酿。
第二卷:沙场砺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