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内，沉水香的青烟在晨光中袅袅盘旋。黄子澄与齐泰垂手立于殿中，绯色官袍上的补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当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时，二人不约而同地整了整衣冠。
朱允炆在内侍搀扶下缓步而入。他今日特意选了件月白直身，外罩玄色暗纹披风，这身素净打扮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在御座落座时，他刻意让动作显得迟缓，右手在扶手上借了把力，这才稳稳坐定。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黄子澄率先行礼，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起身时，他的目光在皇帝脸上停留了片刻，敏锐地注意到年轻天子眼下的青黑。
“二位先生请坐。”朱允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却比昨日多了几分沉稳。他抬手示意，腕骨在宽大的袖口下显得格外突出。
内侍搬来绣墩，黄子澄与齐泰谢恩落座。一阵短暂的沉默在殿中蔓延，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陛下圣体可好些了？”黄子澄终是忍不住先开口，“臣等本不该在此时叨扰，只是...”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诸王请求入京奔丧的奏表已积压数日，礼部不敢擅专。另外...”他顿了顿，看向身旁的齐泰。
齐泰会意，立即接话：“北平都司送来密报，燕王府近日频频接见蒙古使者。虽说是寻常往来，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朱允炆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的螭龙纹样上摩挲。这个动作让黄子澄微微蹙眉——陛下从前思考时，习惯的是轻叩桌面。
“皇叔们...”朱允炆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他们的孝心，朕是明白的。”他缓缓抬眼，目光扫过两位重臣，“只是太祖遗诏说得明白...”
话到一半，他突然顿住。右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黄子澄见状立即起身：“陛下？”
朱允炆摆了摆手，闭目缓了片刻。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竟泛起一种奇异的光彩。
“说起太祖...”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缥缈，“昨夜朕在灵前守夜时，得了一个异梦。”
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黄子澄与齐泰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连侍立在角落的王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那时已是三更天，”朱允炆的声音悠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烛火摇曳间，朕忽然看见太祖的牌位上泛起青光。”
他刻意停顿，看着两位老臣不自觉地前倾了身子。
“接着，太祖就从那青光中走了出来，穿着祭天时的十二章纹衮服，玉旒垂面，与生前一般无二。”朱允炆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带着分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执起朕的手，引着朕看向北方。”
随着他的叙述，黄子澄的指尖微微发颤，齐泰则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朕顺着太祖所指望去，但见北斗七星晦暗不明，天枢星旁竟有赤气萦绕，形状酷似出鞘的利剑。”朱允炆的声音渐渐低沉，“随后太祖又引朕看向南方，海上黑云翻涌，隐约可见艨艟巨舰的影子。”
暖阁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下的声音。
“最后...”朱允炆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清明，“太祖以指为笔，在虚空中写下八个鎏金大字，便化作青烟消散了。”
“是哪八个字？”齐泰忍不住追问，声音发紧。
朱允炆一字一顿，声音铿锵：
“内、忧、外、患，当、自、强、不、息！”
八字落定，满室皆寂。
良久，黄子澄率先离座跪倒，声音哽咽：“陛下至孝感天，故得太祖显圣示警！此乃社稷之福！”
齐泰也随之拜伏，激动得胡须微颤：“太祖明见万里！这内忧外患四字，正是眼下时局最精准的概括！”
朱允炆静静看着跪伏的臣子，知道这步棋走对了。在这个笃信天人感应的时代，再没有比“太祖托梦”更正当的理由了。
待二人情绪稍平，他方缓缓开口：“既然得太祖明训，朕以为，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局势。”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奏疏，“藩王之事，便依先生先前所议，以太祖遗诏为准。”
黄子澄与齐泰此刻再无异议，齐声应道：“陛下圣明！”
“不过...”朱允炆话锋一转，“朕记得燕王素有咳疾。着太医院选上等川贝、枇杷膏，连同新贡的辽东山参，一并赐予燕王。传朕口谕：‘北地苦寒，望四叔善自珍重，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这番话既全了叔侄情分，又暗含警示，更抬出朱元璋来施压。黄子澄闻言，眼中闪过赞赏之色。
“至于边关防务...”朱允炆看向齐泰，“朕记得兵部有整顿卫所之议？”
齐泰连忙禀报：“正是。臣等拟汰弱留强，另设新军...”
“准。”朱允炆打断他，语气果断，“但新军统领，须是忠诚可靠之人。朕看魏国公徐辉祖可当此任。”
这个任命出乎二人意料。徐辉祖是徐达之子，身份尊贵不说，更重要的是——他是燕王妃徐氏的亲兄弟。用他来制衡燕王，再合适不过。
齐泰略一思忖，立即领会其中深意：“陛下明鉴！臣这就去拟旨。”
看着二人恭敬退下的身影，朱允炆终于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内衫，但心中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自强不息...”他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知道，从今日起，“太祖托梦”将成为他最重要的护身符。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个梦，一步步变成现实。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