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朔风,卷着细碎的沙土,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通往北平的官道上,一支规模不大却旗帜鲜明的队伍,正逶迤前行。队伍前方,高举着代表天子威仪的节旄和钦差旌旗,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队伍中间,是装载着御酒、绸缎等赏赐之物的辎重车辆,车轮碾过土地,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
钦差大臣铁铉,端坐在一匹神骏的青骢马上,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愈发荒凉和肃杀的景象。
越是接近北平,气氛便越是凝滞。沿途所经过的村镇,往往人烟稀少,即便有百姓出现,也是行色匆匆,看向他们这支钦差队伍的眼神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好奇,有畏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路过的驿站,接待虽然依旧按照规制,但那些驿丞、兵卒的脸上,那份恭敬之下,总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紧张和疏离。
铁铉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着。离京之前,陛下于武英殿内的殷殷嘱托、徐辉祖大将军在军报中提及的北平周边异常动向、以及皇城司宋忠指挥使私下交代的需要特别注意的几种危险征兆,都如同警钟,在他脑海中长鸣不绝。
他知道,自己此行,名为劳军,实为探底,更是以身作饵,试探那头已被朝廷逼入绝境的困兽,最后的反应。这份差事,荣耀与杀机并存。
“大人,前方十里,便是卢沟桥区域,过了桥,再有大半日路程,便可抵达北平城下。”一名负责前导探路的斥候校尉策马回来,低声禀报。
铁铉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远方那片被枯草和低矮丘陵覆盖的旷野。卢沟晓月,本是燕京名胜,但在此刻,那蜿蜒的河道、起伏的丘壑,在他眼中,却处处都可能潜藏着致命的杀机。
“传令下去,所有人提高警惕,队形收紧。护卫队伍,按乙字预案,前后呼应,弓上弦,刀出鞘,火器队居中策应。”铁铉沉声下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并非不知兵的文臣,在地方任上,也曾参与过剿匪安民,深知关键时刻,决断与准备的重要性。
“得令!”身旁的护卫统领抱拳领命,立刻将命令传达下去。整个队伍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肃杀,原本还有些松散的队形迅速收紧,护卫士兵们眼神变得凌厉,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或背后的弓弩之上。而队伍中,那几十名看似普通、却行动间透着一股迥异于寻常军士的沉稳与干练的“火枪手”,则默默检查着手中那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烧火棍”——正是小批量试产、尚未大规模列装的燧发枪。他们是平安从新军中精心挑选出来,混入钦差护卫队伍,执行特殊任务的精锐。
队伍继续前行,很快便踏上了横跨永定河的卢沟桥。石桥古老,桥面上的石板被岁月和车马磨得光滑。桥下,河水尚未完全封冻,流淌着带着冰凌的幽深河水,更添几分寒意。
就在队伍大半渡过石桥,进入一片地势略高、周围环绕着枯草灌木的丘陵地带时,异变,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猛地从左侧一座土丘后射向天空,炸开一团小小的白烟。
这是袭击的信号!
几乎在响箭炸响的同时,两侧原本死寂的枯草丛中、土丘背后,猛地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数以百计的黑影,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恶鬼,一跃而起!
这些人,并非穿着制式军服,而是打扮得五花八门,有的像马匪,有的像流民,有的甚至穿着破旧的皮袄,如同塞外的胡人。但他们行动迅捷,配合默契,眼神中透着一股亡命之徒特有的凶悍与决绝,手中挥舞的钢刀、长矛、弓箭,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寒光。他们甫一出现,便以惊人的速度,如同两道黑色的铁钳,朝着钦差队伍的中段——也就是铁铉和装载御赐之物车辆所在的位置,猛扑过来!
箭矢,如同飞蝗般率先罩下,带着刺耳的破空声!
“敌袭!保护大人!结阵!快结阵!”护卫统领声嘶力竭地大吼,挥舞着战刀格挡开射来的箭矢。
“噗嗤!”“啊!”
猝不及防之下,队伍外围的几名护卫和役夫中箭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队伍瞬间出现了一阵骚动。
“不要乱!”铁铉猛地拔出腰间佩剑,他虽文官,此刻却面无惧色,声音沉稳有力,瞬间稳定了部分军心,“依令结阵!火器队,前列!”
训练有素的护卫们迅速反应过来,依托辎重车辆,结成圆阵,将铁铉和重要物品护在中心,盾牌手顶在前方,长枪兵从缝隙中探出,弓弩手则奋力向两侧逼近的敌人还击。
然而,袭击者人数众多,且极其悍勇,他们显然对官军的反应有所预料,并不硬冲箭矢阵,而是分出两股,试图从侧翼迂回,撕开防线。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就是被重重保护在中心的铁铉!
眼看侧翼防线在亡命徒的猛攻下岌岌可危,几名凶徒已经冲破枪阵,挥舞着雪亮的钢刀,狞笑着扑向近在咫尺的铁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几十名一直沉默寡言、被安排在阵型中段策应的“火枪手”动了!
他们的动作,与周围激烈搏杀的冷兵器格斗显得格格不入,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训练有素的冷静。
“第一排!瞄准左翼突入之敌——放!”火枪队的小队长,一名面色冷峻的年轻军官,声音如同寒冰。
“砰!砰!砰!砰!”
一连串短促而爆裂的巨响,猛然在战场上炸开!声音远比弓箭破空要响亮、沉闷得多,如同平地惊雷!
伴随着巨响和弥漫而起的刺鼻白烟,冲在最前面的几名袭击者,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身形猛地一顿,胸口、腹部瞬间爆开一团团血花,惨叫着扑倒在地!他们脸上还残留着冲锋时的狰狞和即将得手的狂喜,眼神却已迅速涣散。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以及那从未听过的、如同雷神怒吼般的声响,让疯狂进攻的袭击者们猛地一滞,攻势不由得缓了下来。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些冒着白烟的“烧火棍”,以及倒在地上、死状凄惨的同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第二排!上前!瞄准——放!”火枪队军官的命令没有丝毫停顿。
又是一轮爆豆般的齐射!白烟再次弥漫,弹丸呼啸而出,将试图重新组织冲锋的另一波袭击者再次撂倒一片!
“第三排!上前!第一排后退装填!”命令有条不紊。
燧发枪队展现出了他们平日枯燥训练的结果——标准的三段击战术。虽然只有几十人,但轮番射击形成的火力,竟在短时间内形成了一道死亡之网,有效地遏制了袭击者最凶猛的冲击。燧发枪相较于火绳枪,装填速度更快,且不受天气影响,稳定性得以保证。虽然仍有哑火,但“十发七响”的稳定率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
袭击者的首领,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彪形大汉,眼见手下在对方那诡异武器面前死伤惨重,却连对方的身都近不了,不由得又惊又怒。他咆哮着,试图亲自带队,冒着弹雨进行决死冲锋。
然而,就在他刚刚举起刀,喊出半个“杀”字的时候——
“砰!”
一颗精准的铅弹,如同长了眼睛般,直接钻入了他的额头。他的咆哮声戛然而止,魁梧的身躯晃了晃,重重栽倒在地,扬起一片尘土。
首领毙命,加之那连绵不绝、如同索命魔音的枪声,彻底摧毁了这些死士的意志。他们再凶悍,也无法理解这种超越时代的杀戮方式。恐惧如同瘟疫般在袭击者中蔓延。
“撤!快撤!”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残余的袭击者再也顾不得任务,如同潮水般向后溃退,迅速消失在枯草丘陵之中,只留下几十具尸体和满地狼藉。
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一刻多钟。场中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剩下伤者的呻吟、战马的嘶鸣,以及那尚未散尽的、带着硝烟味的白雾。
护卫统领直到此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点,心有余悸地看向那几十名神色依旧平静的火枪手,以及他们手中那看似不起眼,却在此刻决定了生死胜负的燧发枪。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陛下力排众议、倾力打造的新军和这些“奇技淫巧”的火器,究竟蕴含着何等可怕的威力。
铁铉收起佩剑,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冠,他的手臂在刚才格挡流矢时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浸湿了衣袖,但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些袭击者的尸体,又望向北平城的方向,目光冰冷。
“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统计伤亡。所有贼人尸首,仔细搜查,看看有无身份凭证。”铁铉冷静地吩咐道,随即对护卫统领说,“此地不宜久留,贼人虽退,难保没有后手。队伍轻装,全速前进,目标——徐辉祖大将军控制的北平卫城!”
他心中已然明了,这场精心策划的伏击,绝非什么马匪流寇所为。目标明确,手段狠辣,死士作风……除了那座北平城里的燕王府,还能有谁?
朱棣,终于还是亮出了他的獠牙。而这卢沟桥畔的枪声,便是靖难之役,第一声震动天下的惊雷!
钦差队伍不再停留,迅速整理完毕,舍弃了部分不必要的辎重,以最快的速度,朝着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片血火战场的北平城,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