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码头暗访所见的那一幕幕人间惨状,如同沉重的铅块,坠在何宇的心头,连日来都难以释怀。那浑浊河水边的佝偻身影、那勒入皮肉的纤绳、那绝望而麻木的眼神,远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愤懑。他更加确信,这个帝国的顽疾,远非阵斩一两个敌酋所能解决,根子在于这僵化腐朽、吸食民脂民膏的制度本身。
然而,他目前所能做的,依然只能是“蛰伏”。将那份因亲眼目睹民间疾苦而愈发炽热的改革之心,小心翼翼地掩藏在“忠毅伯”安享荣养的表象之下,如同地火在坚冰下运行,等待喷薄而出的时机。
这日清晨,天色方蒙蒙亮,伯府还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何宇惯例早起,在庭院中缓缓打着一套养生拳法,动作舒展而柔和,与他昔日军中凌厉刚猛的招式大相径庭。他刻意控制着气息和力道,使得外表看上去,仍带着几分伤后初愈的文弱。贾芸安静地站在廊下看着,手中捧着一件干净的外袍,目光温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深知丈夫每日这般“表演”的必要,也明白他心中压抑的抱负与焦灼。
拳法将收势时,老管家何福脚步轻捷却略显匆忙地穿过月洞门走来,在几步外站定,躬身低语:“伯爷,门上来报,太医院院使张大人来了,说是奉旨定期为伯爷请脉。”
何宇缓缓收势,气息平顺,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只微微颔首:“请张大人至花厅奉茶,我更衣后便到。”
“是。”何福应声而去。
贾芸走上前,将外袍为何宇披上,纤手细致地替他整理着衣领,低声道:“这张院使是太医院首座,陛下派他来,怕是……”她未尽之语,何宇自然明白。夏景帝对其“伤病”的关切,既是恩宠,也未尝不是一种持续的审视和试探。尤其是在北疆战事重启,朝中为将帅人选争论不休的敏感时刻,他这位“病休”的伯爵身体状况究竟如何,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无妨,例行公事罢了。”何宇拍了拍贾芸的手背,语气平静,“我自有分寸。”
片刻后,何宇换上一身较为正式的居家常服,来到前院花厅。太医院院使张汝贞,一位年约六旬、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已端坐在客位,手边放着太医出诊专用的紫檀木药箱。他见何宇进来,连忙起身,欲行大礼。
“张院使不必多礼,快请坐。”何宇抢先一步,虚扶一下,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自行在上首主位坐下。
张汝贞坚持躬身行了礼,方才侧身坐下,态度恭谨却不卑不亢:“伯爷气色看来比上次好了许多,陛下时常挂念伯爷贵体,特命下官再来请脉,以便斟酌用药,助伯爷早日康复。”
“有劳陛下挂心,也辛苦张院使屡次奔波。”何宇微微欠身,将手腕自然放在茶几上早已备好的脉枕之上,“只是沉疴顽疾,恐非旦夕可愈,还需静心调养。”他话语间,刻意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
张汝贞不再多言,伸出三指,轻轻搭在何宇的腕间,闭目凝神,细细品察。花厅内一时静寂无声,只闻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更漏滴答。贾芸亲自端上香茗,置于张汝贞手边,便安静地侍立在何宇身侧,目光落在张院使那专注而布满皱纹的脸上。
何宇心神内守,暗中运转气息。他前世所学颇杂,对中医经络、内家调息之法亦有涉猎,虽不精深,但用于短时间内轻微改变脉搏表象,扰乱寻常医者的诊断,却已足够。他刻意引导内息,使脉象呈现出一种“外似平和,内虚潜损”的复杂状态,看似伤势已无大碍,但元气仍未完全恢复,底子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尤其在心脉部位,模拟出一种旧伤可能留下的隐忧。
张汝贞诊脉极为仔细,左右手换着诊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他偶尔会抬眼看一下何宇的面色、舌苔,问一两句诸如“夜间安寝如何?”“饮食可还顺畅?”之类的问题。何宇皆是对答如流,言辞恳切,既不过分夸大不适,也适当表现出对“旧伤”的些许忧虑。
终于,张汝贞缓缓收回手指,睁开双眼,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而又带着几分钦佩的笑容:“恭喜伯爷,贺喜伯爷!”
何宇面露“讶然”:“张院使,何喜之有?莫非……”
张汝贞抚须笑道:“伯爷此番脉象,沉稳有力,较之数月前,真有天壤之别!当初伯爷重伤归来,脉象浮芤紊乱,气血两亏,几近油尽灯枯之兆。如今,外伤所致之淤塞晦涩已基本化去,脏腑机能恢复甚佳,气血虽未至充盈鼎盛,却已根基稳固,生生不息。此乃伯爷年轻力壮,根基深厚,加之静心调养之功也!依下官看来,伯爷身体已然痊愈,日后只需注意勿再受重大创伤,耐心温补,恢复昔日雄风,指日可待!”
他这番话,说得诚挚而肯定。作为太医院院使,他的诊断具有绝对的权威性。此言一出,等于是官方确认了何宇的身体已经无碍。
何宇脸上适时地露出惊喜与感激交织的神情,起身对着皇宫方向拱了拱手:“全赖陛下洪福庇佑,亦仰仗张院使及太医院诸位大国手妙手回春之恩!何宇感激不尽!”说罢,又对张汝贞深深一揖。
张汝贞连忙侧身避过,连称不敢:“伯爷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更是伯爷自身福泽深厚。”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更郑重的叮嘱,“不过,伯爷,有句话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院使但说无妨。”
“伯爷之躯,确已康复。然,”张汝贞压低了声音,带着医者的严谨,“似伯爷这般曾受极重内外伤者,虽表症已愈,然经络脏腑之间,难免留有细微暗伤,犹如美玉微瑕。平日无恙,但若再临战阵,经历极度劳顿、心神巨耗,或受猛烈震荡,恐有诱发旧患之虞。下官建议,伯爷日后还当以静养为上,韬光养晦,方是长久之道。”
这番话,看似医者父母心的关切叮嘱,实则意味深长。何宇心中雪亮,这既是张汝贞基于专业判断的真诚建议,恐怕也或多或少夹杂着夏景帝或某些不愿他再掌兵权之人的暗示。让他“以静养为上”,便是希望他继续安于这“忠毅伯”的荣养之位,不要再插手军务。
何宇脸上适当地浮现一抹“凝重”与“了然”,再次拱手:“多谢院使金玉良言!何宇铭记于心。历经生死,方知平安是福。日后自当谨遵医嘱,安心静养,读书习字,颐养天年,再不敢轻涉险地了。”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已被伤病磨平了棱角,只求安稳度日。
张汝贞仔细观察何宇神色,见其并无作伪之态,满意地点点头,又开了几副温补调理的方子,嘱咐了一些日常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何宇亲自送至二门,命何福备上厚厚的诊金和程仪,礼数周全。
送走张汝贞,何宇返回内院书房。贾芸跟了进来,轻轻掩上门,脸上才露出真正的欣喜:“夫君,张院使说你已大好了!”这消息,对她而言,是卸下了最大的一块心病。
何宇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冷静的分析:“身体是好了,但这话,你知我知即可。在外人面前,尤其在那府里(指贾府)来人时,我还是那个需要‘静养’的忠毅伯。”
贾芸立刻会意,用力点头:“芸儿明白。树大招风,夫君如今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病着’反而安全,也能省去许多麻烦。”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方才厨房送来补汤,我还让人多添了些枸杞当归,做足样子。”
何宇闻言,不禁莞尔,伸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机灵鬼。”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然而,笑容很快在何宇脸上隐去。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始泛黄的树叶,低声道:“张院使的诊断,陛下很快就会知道。我这‘病’好了,有些人,怕是更要坐不住了。”
北疆的战火,朝堂的暗流,都不会因为一位伯爵的“康复”而停止。相反,这或许会成为一个新的导火索。忠顺亲王一党,是会因此收敛,还是会变本加厉?夏景帝在确认他身体无恙后,对其又会是何神态度?是继续让其“荣养”,还是会有新的安排?
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但无论如何,何宇知道,自己必须继续扮演好“伤病初愈,需静养避世”的角色。张汝贞的诊断结果,是一把双刃剑,既洗刷了他“装病”的嫌疑,也将他推到了一个更微妙的位置。他需要更加谨慎,如同在薄冰上行走,等待那真正能够破冰而出的时机。
“且让他们争去吧。”何宇收回目光,语气恢复平静,“我们只需看好自家门户,静观其变。”
蛰伏,是为了更强势的崛起。而在那之前,忍耐与伪装,是必不可少的修行。御医的复诊,如同一次阶段性的考核,他顺利通过,但也意味着,下一场风雨,或许来得更快、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