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响起的是三下迟疑而固执的叩门声,笃,笃,笃。
阁楼内,墨香混杂着灰烬的焦气,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像是祭祀,又像是新生。
谢扶光刚刚将最后一捧书灰拨入砚台,她研墨的手未停,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吐出两个字:“去开。”
站在一旁的赵十三一个激灵,他警惕地握住腰间的短刀,猫着腰凑到门缝边,朝外望了一眼。
晨光熹微,门外站着的是个熟面孔……城北的白婆婆。
赵十三松了口气,拉开门栓。
老人佝偻着背,满脸的褶子深得像刀刻的沟壑,她一手拄着拐,另一只手里,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锈迹斑斑的小铜铃。
正是曾经被当做“仙家法器”兜售的那种。
“小哥,”白婆婆声音干哑,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恳求,“仙子……那位谢姑娘,是不是真的走了?”
赵十三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个老人,她的孙儿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她没有去请大夫,而是变卖了家里最后的半袋米,换了这么个破铃铛挂在孙儿床头,日夜祈求。
意料之中的崩溃没有出现,白婆婆浑浊的眼眶里滚下两行泪,可她的神情却是一种解脱后的平静。
“走了好,走了好啊……”她喃喃着,举起手中的铃铛,“我老婆子糊涂,信错了东西。昨晚,我梦见仙子了,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我床头,可她没摇铃铛,也没念咒,她就跟我说了一句话。”
赵十三下意识问:“什么话?”
“她说,病,要吃药;人,要靠自己。拜铃铛是拜不死人的。”
说完,老人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颤巍巍地走到院中那只尚有余烬的火盆前,松开手。
“铛啷”一声轻响,那只被当做希望的铃铛,掉进了曾经焚烧过织魂族秘典的灰烬里。
“烧了吧。”老人擦了擦眼泪,脸上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省得……省得我家那傻小子,以后还信这玩意儿。”
火盆里,红色的余烬舔上了生锈的铜皮,把它最后一点虚假的光环,也烧成了灰。
谢扶光始终没有回头,她只是将那研磨好的,混着先祖骨血与智慧的墨汁,小心地装入一个小瓷瓶。
做完这一切,她拿起早已备好的粗布包袱,一言不发地从后门走了出去。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当京城从沉睡中苏醒,为新的一天奔忙时,谢扶光已经站在了城外十里渡口。
她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褐衣,摘下了帷帽,那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在晨风中不施粉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透明亮。
她最后一次回望那座囚禁了她仇恨与过往的雄城。
目光掠过远处若隐若现的皇城高墙,掠过柳青枝与孩子们读书声琅琅的断线塾,掠过裴明远那间挂上了新招牌的木匠铺,最后,落在了护国寺高耸的钟楼上。
那里,曾是她与萧无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并肩作战的地方。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恨,没有爱,只有一片化雪后的了然。
她从怀中摸出那只萧无咎送她的素银铃铛,通体光滑,从未有过一丝声响。
她曾以为,这铃铛不响,是因为她心门紧锁,情意不通。
现在她才明白,真正的力量,从来就不需要靠声音来证明。
她弯下腰,将那只精致的银铃轻轻放在了渡口岸边的青石上,转身,踏上了即将离岸的渡船,再也没有回头。
风吹过,拂动岸边柳丝,那只素银铃铛在青石上纹丝不动,一如既往,寂静无声。
而它身后的那座京城,却正发生着无数无声而剧烈的回响。
断线塾门外,柳青枝没再教孩子们读书,而是拿出了一堆木料和刻刀,手把手地教他们雕刻最简单的木偶。
“姐姐,以后我们还会怕鬼吗?”一个虎头虎脑的五岁女童仰着脸,天真地问。
柳青枝刚刚因为“妖言惑众”的罪名被关押,是苏婉儿送来的《脉魂录》残卷和百姓无声的围堵,逼得官府不得不将她放出。
她的手因为受了点拶指之刑还微微发颤,但握着刻刀的样子却异常稳定。
她摸了摸女童的头,温柔而坚定地说:“怕啊,怎么不怕。但我们现在知道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黑夜里的鬼。”
她的目光望向每一个孩子,一字一句道:“是光天化日之下,抢走你的脑子,替你做决定的那只手。”
孩子们似懂非懂,却都握紧了手里的小木头,用力地点了点头。
京城府衙,空空荡荡。
礼部郎中韩崇礼独自一人坐在大堂之上,往日里威风凛凛的官威荡然无存。
他手里捏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传抄来的《醒民帖》,纸张粗糙,字迹歪扭,但上面的话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
“你以为你在管百姓?其实你在怕他们醒来。”
他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响起昨日那个老农的质问:“这木头,它会说话吗?它会自己走路吗?它若都不会,为何要说我卖的是妖物?!”
他更想起那晚书房里,圣谕之上那行血淋淋的大字:“民不愿跪,尔岂能强按其头?”
一阵剧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身官袍,这张官帽,就像一个沉重而可笑的壳。
他缓缓伸手,摘下了头上的乌纱帽,看着上面精致的帽正,那是他十年寒窗、半生钻营换来的荣耀。
他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猛地将它扔进了脚边的炭盆。
黑色的火焰,无声地吞噬了那顶象征着权力的帽子。
城南,裴明远的木匠铺子重新开张了,招牌换了,叫“自手堂”。
取“自己的手,做自己的主”之意。
铺子刚开,就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一个瞎了双眼的少年。
少年摸索着递上一锭碎银,请求裴明远为他雕刻一个他母亲的“面偶”,他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只想用手摸一摸,记住她的样子。
裴明远沉默了很久,收下了银子,郑重地答应了他。
他花了三天三夜,雕出了一座栩栩如生的妇人头像,每一根发丝,每一道眼角的笑纹,都精细入微。
在少年看不见的木偶背后,裴明远悄悄地,用最小的刻刀,刻下了一行字:
“谢扶光授意,柳青枝监制。”
这不是在传承什么独门秘术。
而是在传递一种早已超越了术法本身的,态度。
数日后,归灵阁。
赵十三爬上屋顶,想看看那只挂在檐角、同样从未响过的残破铁铃,是否还在。
铃铛还在,只是在铃铛下面,他发现了一封被石子压住的信。
没有署名,没有抬头。
信纸上,只有一幅极简单的画。
画中是一根绷断的丝线,线的尽头,是一双赤裸的脚,踏上了一条蜿蜒通往远山的山路。
赵十三看着那幅画,愣了很久,然后笑了。
他跳下屋顶,将那页薄薄的信纸,贴在了归灵阁斑驳的木门板上。
断线塾的孩子们放了学,路过这里,好奇地围了上来。
“十三哥,这是什么呀?”
赵十三靠在门边,沐浴着温暖的夕阳,看着这群京城未来的希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语气说道:
“她走了。”
他指着那幅画。
“但她说……以后,每一个敢自己做决定的人,都是她的傀儡师。”
风拂过空寂的阁楼,檐角的残铃在风中轻轻晃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门板上那张画着山路的信纸,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是下一秒就要被吹走,瞬间吸引了所有围在门口的孩子们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