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装着傀儡的木箱,在雨中竟传出一丝极轻微的震颤。
箱中,那七具被替身傀击碎的微型傀儡残骸,仿佛感应到了某种同源的气息,不安地耸动着。
谢扶光垂眸,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滑落,滴在紧抿的唇上。
“你说仇在鼎中……”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已消散的替身傀说话,又像是在对冥冥中无数双看着她的眼睛宣告。
“那我就去见一见,是谁,把我谢家的活人,熬成了炼器的材料。”
她的声音很轻,却比这断魂坡上的风更冷,更利。
“扶光姑娘!”裴照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脖颈上的血痕在雨中显得触目惊心,“你不能去!京城现在就是个罗网,那‘鼎’字背后不知藏着什么,你一个人……”
谢扶光抬手,一个极轻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止住了他所有的话。
“我不是去送死。”她侧过脸,雨幕模糊了她的神情,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寒星。
“我是去收账。”
“欠我谢家三百一十二条命的,连本带利,一个子儿都不能少算。”
说罢,她再不看任何人,转身没入那片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夜雨之中。
京城,地下鬼市。
与地上的繁华不同,这里终年不见天日,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线香、血腥和怨气混合的诡异味道。
鬼市最深处,有一条巷子,名为“百骸巷”。
巷子尽头,一盏昏黄的灯笼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坐在一张木案后。
他就是鬼市的掌灯人,崔九爷。
此刻,他正低着头,用一根细如牛毛的骨针,慢条斯理地缝合着一具无头无脸的尸体。
针线穿过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咝咝”声。
忽然,一阵阴风倒灌而入,吹得灯笼剧烈摇晃,光影不定。
崔九爷缝线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眯成一条缝,望向巷口。
一个纤瘦的身影,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一步步走入。
她身后,还跟着三人,一个面色惨白、满眼愧疚的女官,一个脖颈带伤、煞气未消的游侠,还有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却脚步沉稳,暗合某种阵法的男人。
“呵呵……”崔九爷看清来人的脸,发出一声干哑的笑,像是破风箱在拉扯,“织魂一族的种,居然真的还活着。”
他放下骨针,慢悠悠地擦了擦手。
“老夫等了你二十年了。当年太后娘娘可是许了我三百年阳寿,就为了等你回来,补全这最后一具‘真身傀’。”
话音落下,他猛地一掀身后的黑色帷帐。
帷帐后,赫然立着一具以整张人皮包裹的木胎。
那人皮的面容,眉眼、鼻梁、唇形,甚至连左耳后那颗朱砂痣的位置,都与谢扶光分毫不差。
“师父!”苏挽云看到那具人皮傀的瞬间,双目赤红,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猛地从发间拔出那枚自罚用的玉簪,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狠狠刺向那张脸!
“噗嗤——”
簪尖划破了人皮,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浓稠如墨的黑色液体,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续命之法’?!”苏挽云死死攥着玉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嘶声质问,“用亲族魂魄做外壳,再塞进去一段被篡改的记忆,让她以为自己是复仇者,替真正的主子去挡灾、去死?”
“说错了。”崔九爷抚着花白的胡须,脸上是悲天悯人般的诡异笑容,“你以为你娘是受害者?你以为你是来救母报仇?”
他怜悯地看着谢扶光,一字一句,吐出最恶毒的真相。
“不,你娘,谢晚音,是自愿献祭的。”
“是她跪下来求我,求我用她的皮囊,用谢氏族人的魂魄,造出七个‘你’,求我让真正的你……活得像个凡人,活得‘普通一点’。”
话音未落,一股极致的杀意轰然爆发!
“唰——”
无数道比蛛丝更利的银线从谢扶光袖中暴起,如一张瞬间收紧的网,瞬间将那具人皮傀绞得支离破碎!
漫天碎片纷飞,落地前便化作一只只灰色的蝴蝶,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里。
就在此时,一直隐在暗处的陈砚舟,趁着崔九爷的注意力被吸引,悄然将一张绘着地脉走势的符纸塞入袖中。
他伪装成买命的客人,已经探明这百骸巷的阵法,竟与皇陵地宫的镇龙阵同出一源!
他正欲悄然撤离,崔九爷那双浑浊的眼睛却陡然锁定了他。
“钦天监的小崽子,也敢来我的地盘窥探天机?”
老人冷笑一声,轻轻拍了拍桌上的铜铃。
“叮铃——”
清脆的铃声响彻长巷。
四周的墙壁竟“咔咔”裂开,一具具披头散发的傀儡从墙壁里钻了出来,足有数十具。
它们动作僵硬,双目空洞,每一具的胸口,都用烙铁烫着两个血字——戊戌祭奴。
“不好!”陈砚舟暗道一声,抽身便退,可那些傀儡已经封死了所有出口。
千钧一发之际,巷口传来一声苍老的怒喝。
“妖人,休得猖狂!”
一个拄着槐木拐杖的老者闯了进来,正是从村中一路赶来的守树人老槐。
他看着满巷的傀儡,目眦欲裂,扬手便洒出一把灰烬。
那灰烬遇风即燃,散发出幽蓝的火星,带着一股滔天的怨气。
“退!”
数十具祭奴傀儡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竟齐刷刷地向后退去,发出了恐惧的嘶鸣。
那是织魂族人的骨灰!含怨不散,专克天下一切伪作邪物!
趁此机会,谢扶光的身影已如鬼魅般逼至崔九爷面前。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小的木偶,那木偶的眼睛里,正缓缓流下两行血泪,口中发出的,却是稚嫩的童音。
“你说,我娘是自愿的?”
“那你可知,她临死前,在炼魂鼎的鼎底,用指甲刻了什么字?”
崔九爷的脸色终于变了,那悲天悯人的假笑再也挂不住,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袖中。
晚了。
一道银丝闪电般穿透他的手掌,将他死死钉在木案上,另一道银丝则灵巧地一卷,从他袖中抽出了一卷浸满了暗红血迹的帛书。
帛书展开,上面是一行早已干涸的血字,笔迹柔婉却力透纸背。
“宁碎不降,姓谢者,永不受控。”
是我娘的字。
谢扶光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仿佛有金色的龙纹一闪而过,翻涌着滔天的恨与煞。
“现在,告诉我,鼎在哪儿。”
“咳……咳咳……哈哈哈哈!”崔九爷被银丝穿掌,却咳着血狂笑起来,“鼎……鼎不在地宫……那只是个幌子……”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怨毒地盯着谢扶光。
“鼎在‘活祭台’之下!你们都以为皇陵是终点?错了!真正的祭坛,是当今太后每日跪拜祈福的佛堂!”
“她脚下踩着的金砖,就是用你父亲的脊梁骨烧成的!”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咬舌根,眼中神采迅速溃散。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萎缩,最后竟像一只被抽干了水分的蝉蜕,化作一具空洞的人形外壳,瘫倒在地。
长巷死寂。
裴照、苏挽云、陈砚舟、老槐,所有人都被这最后一句恶毒的真相,震得如坠冰窟。
唯有巷子尽头的风穿堂而过,呜咽着,吹向鬼市的中央。
在那里,一盏千年不灭的幽绿灯笼,被这阵来自百骸巷的风,悄然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