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血蝶,如同一滴凝固的帝王之血,就这么死死地钉在寝宫的朱红大门上。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御前大太监赵德全已经领着小太监清扫御阶。
他眼尖,一眼就瞥见了那抹扎眼的红,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快步上前。
他以为是哪个宫女不长眼,遗落了什么艳俗的头花。
拂尘一扫,没动。
再一扫,还是没动。
赵德全心头一紧,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上去。
指尖刚一碰到蝶翼,那只血蝶便无声地化作一捧细腻的红灰,簌簌落下。
可怖的是,灰烬并未被晨风吹散,反而像是有了生命,径直渗入了他身后,那张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紫檀雕龙宝座的扶手中。
赵德全还没来得及惊呼,更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发生了。
“咯吱——”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仿佛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从龙椅内部传来。
赵德全僵着脖子,一寸寸地扭头看去。
只见那光可鉴人的龙椅椅背上,一行小字正缓缓浮现,像是有人用烧红的烙铁,从木心深处烫印出来的一般。
“癸未年七月初九,我替阿妧死了。”
阿妧!
那是二十年前,惨死的织魂圣女,谢家那位嫡长女的闺名!
赵德全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磕着冰冷的地砖,浑身抖如筛糠。
“来人!快来人!刨!给咱家把这字刨掉!刮!用刀刮!”
几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上来,拿着铲刀和砂布,对着那行字疯狂地刮擦起来。
可诡异的是,漆面刮掉一层,字迹反而更清晰一分。
木屑纷飞,那行血红的字却越刮越深,越深越红,像是从龙椅的骨头里渗出来的血。
“刺啦”一声,一名小太监用力过猛,竟将一块木头撬了下来。
木片之下,赫然露出一块被死死嵌在内里的焦黑色布料残片。
那布料的质地,那上面未被烧尽的银丝暗纹,赵德全一辈子都忘不了——正是二十年前,从谢家火场中抬出的尸身上,那件族裙的残片!
与此同时,京城最热闹的瓦舍集市里,一个说书人正唾沫横飞,而旁边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却用一把破旧的琵琶,幽幽唱起了新词。
是林九娘。
她唱的,是昨夜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的《纸蝶谣》。
“一张纸蝶入尚书,老爷提笔写遗书。两张纸蝶飘将军,夫人抱刀哭断魂。三张四张落满院,皆是当年持刀人……”
歌词直白又恶毒,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某些人的心窝子。
百姓们听得津津有味,又满心恐惧,交头接耳地哄传着。
都说这纸蝶有灵,专找二十年前手上有血债的人家。
城西,一名退役的老校尉听着外面的歌谣,吓得魂不附体。
他连夜翻出箱底那套早已生锈的旧铠甲,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可当夜,他便梦见自己被无数双冰冷的小手拖进了自家院里那口枯井。
井底,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孩,一遍遍问他:“我的伞呢?你为什么踩碎了我的伞?”
老校尉尖叫着醒来,浑身冷汗湿透了被褥。
他惊魂未定地摸向床头,却摸到了一片冰冷潮湿的纸片。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是一只被水浸透的白色纸蝶,上面用血红的墨迹,写着一行小字:
“你踩碎了她的伞。”
冷宫深处,陈嬷嬷拖着行将就木的身体,终于走到了另一位老宫人,柳嬷嬷的门前。
她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塞进柳嬷嬷怀里,气若游丝:“替我……还给她。”
柳嬷嬷打开铁盒,里面除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婴儿肚兜,还有一枚用红布包着的小小乳牙。
“这是……”
“是他的。”陈嬷嬷眼中流下两行浑浊的泪,“他幼时掉的,我偷偷留下了。”
柳嬷嬷心领神会,当夜便将此物秘密送出宫外。
城隍庙中,谢扶光接过那枚乳牙。
她取下自己的一根长发,与那枚乳牙轻轻缠绕在一起,置于通灵香的香火之上。
青烟袅袅,没有味道,却在空中扭曲成一幅流动的幻象。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产房内,两名刚刚出生的婴孩并排躺在襁褓中。
左边的女婴,胸前挂着一枚小巧的玉锁;右边的男婴,小手里攥着一块断裂的伞骨。
忽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扑来,快如闪电地夺走了女婴胸前的玉锁,挂在了男婴脖子上。
然后,又将那块断伞碎片,塞进了女婴冰冷的小手里。
真假易位,命途倒转。
幻象散去,谢扶光面无表情。
宗人府,密档房。
裴照的身影如一道疾风,踹开大门。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奔最里层那个上了三道大锁的铁柜。
他一剑劈开锁,从一堆陈年卷宗里,翻出了一本被火烧得只剩小半的残卷。
“清邪令”。
二十年前,下令围剿织魂一族的那道绝密圣旨原件。
卷宗虽被焚毁大半,但末尾那方鲜红的火漆大印,却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正是当今皇帝的私人玺印!
更致命的是,在印章旁,还有一行被火燎过、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墨笔批注。
“留女不诛,以为后用。”
不是为了铲除异端,而是为了控制。
为了将这独一无二的织魂血脉,当作一件工具,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裴照眼眶赤红,他将那残卷小心翼翼地卷起,缝入一面绘满鬼脸的百鬼幡中,转身冲出宗人府,直奔城中那座为谢家新立的守名祠。
他将百鬼幡猛地插上祠堂屋顶,任其迎风招展,对着底下闻讯而来的百官,声如炸雷:“你们要的不是平反,是赎罪!”
皇宫,养心殿。
一碗安神汤被送到了皇帝面前。他心力交瘁,一饮而尽。
当夜,皇帝陷入了久违的深眠。他梦回童年,回到了五岁那年。
他被韩掌印牵着手,带入一间阴冷的密室。
密室中央,摆着一口小小的棺材。
他看见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被几个太监死死按住,眼中满是惊恐和不解。
韩掌印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记住,从今天起,你才是唯一的龙种。他……只是个不该存在的意外。”
随后,在一片死寂中,长长的铁钉,被一锤一锤地钉入了棺盖。
“不——!”
皇帝从龙床上弹坐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失手打翻了床头的铜镜。
“哐当!”
镜子碎了一地。
他喘着粗气低头看去,却见最大的一块碎片里,自己的倒影,正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倒影的手中,还提着一把小小的、残破的纸伞。
城隍庙的破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谢扶光走了出来,踏上了通往皇宫的那条漫长宫道。
她手中无伞。
可她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厚重的乌云,自动汇成了一把遮天蔽日的巨伞虚影,随着她的脚步,缓缓向前移动。
长街两侧,百姓黑压压地跪伏了一地,却无一人敢抬头看她。
宫门之上,萧无咎一袭白衣,凭栏而立。
他看着那个缓步走来的身影,感受着那股让天地都为之战栗的怨气,低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你要杀他吗?”
谢扶光抬起头,目光越过他,望向天幕中那把由怨气凝结的伞影,声音淡得像一阵风。
“我不杀人。”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只还债。”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座巍峨的皇宫,所有殿宇的屋檐下,竟开始滴水。
明明是晴天,却如下起了雨。
水滴汇成细线,每一滴水中,都模糊地映出一个挣扎的人名。
千万道水线,从宫殿的四面八方流下,最终齐齐汇入地底。
仿佛大地本身,也拿出了账本,开始一笔一笔地,清算旧账。
养心殿内,皇帝听着外面诡异的滴水声,看着那张浮现着血字的龙椅,终于彻底崩溃。
他指着那把椅子,声音嘶哑扭曲,对身旁的赵德全发出最后的命令。
“换掉它!立刻!用最好的金丝楠木,给朕连夜重造一把!现在就去!”